《逐鹿》(10)
余下的路,二人安靜得幾乎詭異,除非必要,再無多一句交談。第叁日旭陽剛升起,房濟川帶著庾琳瑯行了幾里路,栗子的步伐慢悠悠的,仿若游山玩水,閑庭信步。 不久,一座高聳的城池出現在他們面前,城門上掛著‘吳郡城’的牌匾,庾琳瑯見之,眼睛豁然一亮。 城門外,他放下了她,就地找了根粗枝給她充當拐杖,又解下腰間的一塊腰牌交給她。 “拿著給守門的兵士看,他們會幫予你幫助?!?/br> 腰牌上刻著一個‘房’字。 短短的一句話與信物令庾琳瑯心中一跳,她咬著下唇,望著又重新躍上馬背的高大郎君,鄭重地俯身作禮:“……庾氏琳瑯,多謝郎君救命之恩。琳瑯不才,若是郎君不嫌棄,此后你……你若有用得著琳瑯的地方,盡管差遣書信至庾府上,以蘭花箋為信,琳瑯必然傾力相助?!?/br> 房濟川垂眸與她對視。高高坐在馬上的青年眉目冷峻,鴉黑色的睫毛覆蓋在漆黑的雙眸上,他穿著一身玄色衣衫,損壞多處也不減風華,他氣質如同松柏翠竹,天生透著一股矜貴。 “蘭花?”他的語氣透著一股興味?!澳尺€以為,你會選擇睡蓮?!?/br> “何出此言?” 女子稍微瞪大的眼睛取悅了男子。 “無。一命抵一命,你無需憂慮某會以此挾恩圖報?!鳖D了頓,他續說:“去吧。晚了,城門口人多起來,想來城里許多人會對庾氏貴女當下的儀表形態感興趣?!?/br> 說完,他取出一塊黑色的鐵物,熟練地丟向城門的某一處?!恕囊宦?,城墻上傳來悉悉簌簌的聲音,他則夾著馬腹,驅使栗子繞著城墻往右側走去,一騎絕塵。 * 庾琳瑯被接回庾府后,方洗漱完畢躺在床上養傷,母親庾丘氏便來訪。 “皎皎……你受苦了?!扁浊鹗掀镣讼氯?,細細地觀察女兒的氣色。有生之年還能看到次女,乃人生大幸。 “母親。不孝女庾琳瑯未能承歡膝下,讓您憂心了?!扁琢宅樇t著眼,若是能行動,此時她該跪在母親的面前。庾丘氏搖頭握著她的手,坐到床榻上。 “傻孩子??炫c娘親說,這一年來你在建康可還好,宋將軍如何待你?” 庾琳瑯自是挑揀著好的說。 母女倆溫存了一會兒,庾丘氏猶豫地開口問道: “皎皎,你在建康的時候可有見過你……阿姐?” 提及在家中被列為禁忌的嫡長女,庾丘氏的聲音很輕,仿佛只要大氣一喘,便會引發山崩滑石。 庾琳瑯抿唇,搖頭。 “聽人說,東宮甚是敬愛于她?!彼肓讼?,寬慰道。 “那便好,那便好……”庾丘氏喃喃自語,松了一口氣卻也難掩悵然。 庾琳瑯亦心中戚戚。 她的長姐是昔年洛陽城中最富盛名的世家貴女之一。她少有姝色,人稱令儀淑美,被聘為當時的瑯琊王世子妃,便是如今的東宮太子妃。當年十里紅妝,阿姐嫁衣如火,回眸一笑美得驚心動魄,庾琳瑯很長一段時間不曾忘記那日的盛景?;楹蟀⒔闩c太子琴瑟和鳴,太子不曾納二美,是從洛陽到建康眾所周知的神仙眷侶。若非房氏神勇,庾氏便是板上釘釘的下一任外戚??赏跏下氏鹊垢晗蚍渴?,司馬氏失去了最強依仗,庾氏孤掌難鳴,又因與太子是姻親,在朝堂上處于水深火熱之中,遂生出決然。 庾琳瑯還記得兩年前,父親母親曾經出面相勸阿姐與太子和離。阿姐拒之,父親怒而把阿姐逐出家門,并鄭重地在府邸門前掛了一周的榜文,平平淡淡地述說庾氏文君是外嫁之女,不是庾氏之人,轟動了整個建康城。不久后,便有她與宋無極定親的消息在城里傳開來,明眼人都看出庾家的政治站位,知曉阿姐被他們放棄了。娘家捅了自己一刀,所有人等著阿姐被太子休棄??蛇^了許久阿姐還是安安然然地當著太子妃,并且有傳言太子私下赴友人宴會的時候,被問及他會如何處置庾氏文君,太子坦然道:“昔年結發為契,自是白首不相離,一生一世一雙人矣?!?/br> 他不僅沒有休棄阿姐,還又一次強調他當年永不納妾的承諾。 那時候的她還懵懂,如今她……還是不懂,卻隱約羨慕阿姐與太子之間深厚的感情。 其實,她騙了母親。庾氏搬離建康城后,她曾經私下和阿姐見過一面。 那天的阿姐穿著一身粉藍色的襦裙,眉眼溫婉,比起當年庾氏文君處處鋒芒畢露,誓要與王氏阿珺爭個高下低就的躍躍欲試,她似洗盡鉛華,被歲月所溫柔,磨平了所有菱角。 庾琳瑯當下還不解,問她為何如此擇選? 阿姐眉頭舒展,揚唇一笑:“阿郎不負我,我亦不負他?!?/br> 神情堅定,未有悔色。 那日他們聊了許久,都是兒時瑣碎的回憶。阿姐笑著說她還記得meimei出生的時候,她全身皺巴巴的,哭聲細到仿佛下一瞬間便要斷氣。母親衣不解帶照顧她,就連父親在她的房間里都不敢大聲喘一口氣,像是怕把小女兒的氣給奪去,一不小心吹散了。終于過了周歲,她的身體慢慢壯實起來,那時候她逢人就笑,可好玩了,所有上門做客的夫人都愛逗她,可她始終最喜歡找母親,最喜歡依偎在親娘的懷抱。她那般嬌貴,便是后來母親又生了叁妹,仍然一直把次女當作眼珠子一樣愛護。她身為長姐既要憂心嬰孩時候體弱的二妹,又要應付動不動哭鬧的小霸王叁妹,愁得頭發都要白了。 少時記憶從阿姐口中娓娓道來,阿姐如數家珍,一雙明眸亮得驚人,好像又回到了當年洛陽城明媚驕傲的庾氏文君。 庾琳瑯莫名紅了眼,阿姐瞅著得趣了,取笑她還是長不大的孩子呢。她覺得不好意思,便生生遏制眼淚。 揮別之際,阿姐溫柔地與她說: “皎皎,須知身在情長在,此后水遠山遙,阿姐只愿你這一生為你自己而活?!?/br> 那是她最后一次見到阿姐。同處建康,阿姐居于深宮內,她居于深宮外,姐妹倆被一道宮墻隔著。阿姐有意躲她,姐妹倆再也沒有碰過面。 血脈相連的姐妹站到了對立面,仿佛老死不相往來。 關于阿姐的回憶,全然凍結于訣別時候的那句‘為你自己而活’。她翻來覆去,想了許久,始終不得解開。 久而久之,她便不去想了。 (作話:庾文君確有其人,然而真正的司馬紹至少有過一個妾室,就是鼎鼎大名的宋祎。所以說,這是架空嘛,看到這里大家應該看出來了,此文架空東晉初立,私設眾多,就請大家看著圖個樂就好,千萬不要考據。 另外,庾文君最后說的那句:‘須知身在情長在’改自李商隱的《暮秋獨游曲江》,誰讓作者沒有作詩的本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