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節
姬無拂出身好,這輩子不考慮吃穿用住,走到哪兒都有人招待, 恨不得塞滿了她的行囊才能安心。受到這份富貴無極的好處,她自然也說不出強求妾臣清廉律己的傻話, 這是幾乎不可能做到的,千古成圣者不過寥寥數人。 品嘗到權力的滋味,如何愿意放手? 姬無拂在寬敞的馬車里滾了滾,抬起頭看校尉,眼睛清亮:“其實我心底明白,很多事都不好說的,錯的未必只是人?!爆F如今的制度下,貪官污吏必然源源不斷,無論律法典籍中的規矩寫得多明細,執筆的是人,行事的是人,做主的是人,終究要屈服于欲望的。 她也一樣。 真讓她徹底拋棄親王的尊榮,去做個試圖改變世界、追求平等的“瘋子”,她也舍不得、放不下。 從姬無拂降生起,她就被泡在蜜罐中,理所當然地被世上所有人尊敬、愛戴,甚至發自內心地、熱切地愛著。不問緣由,不求未來,支持她的任何決定。 這份龐大的愛或許最初不發自本心、源自權力,但那又如何,她真切地受到好處了啊。 皇帝一年四季地忙碌,無法貼身照料女兒,所以姬無拂擁有了乳母、侍從的愛戴。不能長久賴在阿娘懷里,但姬無拂所能觸及的盡是柔軟,誰能說丹陽閣地上鋪就的錦緞絨毯不是來自母親的關愛呢? 母子之情未必會因相處時間的短暫而有半分的清減,生育要經歷痛苦,養育也充滿cao勞,姬無拂真切確認自己深愛母親,沒人會不愛給自己帶來榮耀、幸福、光明未來的母親。 看見流民時,姬無拂心中會有愧疚,她清楚身上的綾羅綢緞、宮廷龐大的支出源自哪里。但是,這份愧疚絕不超越她對皇帝阿娘的愛意,更遠遠不及她對自己的愛。 自私自利從來都是天性啊。 所以,她的痛苦來自心中對這份貪戀的否定,她樂得在榮華富貴里打滾,但是心底永遠有聲音在吶喊,這種沉迷是錯誤的。 嗯……上輩子她懶得完成課業也會有愧疚,一邊愧疚一邊出去玩。 至于為什么是上輩子,因為她這輩子已經不再為此自責了。 “哎呀,你就當我是在悲秋傷冬、無病呻吟吧?!奔o拂放棄描述復雜的心緒,讓校尉不必在意,“等我吧這兒的事寫成奏疏,狠狠地向圣上告一狀,把煩心事推出去變成別人的,我就會開心了?!?/br> 校尉失笑:“那大王現在為什么不開心?” 姬無拂鼓著臉回答:“寫奏疏太麻煩,我煩沒人替我捉刀?!?/br> 親王府邸里是有這樣的人在的,姬無拂出門前沒帶上,現在也只好苦苦思考,絞盡腦汁地寫了。還記得在弘文館的時候,孟長鶴寫書最快,下筆如有神助,一氣呵成,不少同窗都很羨慕。 天分是強求不來的,勤勉也能追趕,而她兩樣都無,只好雇傭有才華的人。 校尉以為秦王在玩笑:“妾在折沖府當值就聽聞諸王文采不凡,宮中學士在外時有夸贊,常有手書流傳,大王太謙虛了?!?/br> 真是美妙的誤會。 姬無拂可疑地沉默了,轉頭問繡虎:“去年我在新都王府里住著,好像都沒怎么動過紙筆……是吧?”不然校尉怎么會有這樣的誤解,肯定是她的墨寶一直沒有流傳出府。 “……大王去年大半的時日都在西隔城瑤光殿躲懶,宮中宴飲也有翰林學士代筆,至今確實沒有詩賦在外。不過,這并非是大王文采不佳?!敝皇瞧渌龓孜挥H王、嗣王自省頻繁、要求過高而已。 望著姬無拂充滿自我懷疑的神情,繡虎默默咽下了最后一句話。 現今史書記載的千年內,如今時今日鼓勵女人走上朝堂、甚至將資源偏向女人的時代前所未有,越是講史,女學生們就越是努力奮進,誰也不能預料盛世哪日會猝不及防地結束。 從太上皇時期走過來的女人大都奮進到老,老裴相致仕不忘回鄉教書,凡是能留在朝堂上的,即便因爭斗受貶謫,也極少有辭官歸隱者。 到了姬無拂出生的時間,大周女人做官已經有一定的規模,終于開始出現偷懶的余地。 姬若木和姬赤華眼瞧著就比姬宴平和姬無拂穩重懂事,也是經歷不同的緣故,前者從動蕩的尾巴中走出,后者出生已經站在頂峰,從未受過居高臨下的輕視。 姬無拂沒能接收到繡虎的安慰,幽幽望著人說:“謝師傅整日在我面前挑剔我的字、詩賦、策論,原來在外面還是會夸獎我的?!?/br> 校尉尷尬一笑:“哈哈,做人師傅的總是這樣,嘴硬心軟?!?/br> 也可能是因為校尉還在折沖府當差的時候,姬無拂尚且未封王開府,“宮中諸王”并不包括在學的小皇子啊。 身邊少了吳王幫忙查漏補缺,姬無拂寫完奏疏,便送回新都王府,令府中長史依照她的意思潤色過,再送入御案。至于寺院具體情狀,姬無拂眼下時間不夠,便也懶得再去看了。 百姓事佛,對于朝廷而言,幾乎沒有好處。朝廷把持著度牒,想要正式出家往往要耗費上萬才能購得度牒。 姬無拂看來,男人都去做沙門弟子,侍奉外神,也不繁衍、作惡,也算是不錯。但是,寺院免除地稅遙役一事,尚且需要商榷。任由寺院做大,與豪族發家無異,圈地占田、雇傭佃農,殊途同歸。 一入淮南道,姬無拂就無心再往各地去找事了,俞大娘航船歲一往來,南至江西、北至淮南,錯過這一茬,就得等明年。姬無拂緊趕慢趕,臨在開船前趕到船場,借著親王名頭,順利地見到了俞大娘本人。 俞大娘是外人給的稱呼,俞是她本家姓,大娘指她是家中長子。 俞大娘見到姬無拂端端正正地行女子拜禮,說笑道:“我本名是載萬,家中長輩也是造船的營生,江湖言:水不載萬,長輩也這樣教我。但我不信服,總是大言不慚要造不啻載萬的大航船,長輩聽得多了,干脆就用載萬做了我的名?!?/br> 兩人站在江邊說話,長風拂面,眼前正是俞載萬親自設計、打造的不啻載萬的大船。它是當今在江湖水面行船的極限,想要承載更多重物,就要往海上走了。 姬無拂贊嘆不已:“大娘既然能說到做到,也就稱不上‘大言不慚’,而是豪言壯語?!?/br> “此船,不日就要往江南西道去了?!庇彷d萬帶著姬無拂上船觀摩一圈,介紹其間設施。船上已有船工數百人待命,女男半參,開巷為圃,衣食醫藥無一不包,養生送死嫁娶悉在其間。 姬無拂看得興起,站在船頭迎風而立,自覺飄飄然,順口就問:“我正要往江南東道望海州去,大娘可多載我一程?” 俞載萬在接待秦王之前就已經想好了答案,從善如流:“能與秦王同游,是我的榮幸?!?/br> 反而是姬無拂有些訝異:“我上船之前,身邊侍從具是擔憂不已,還是大娘直爽?!?/br> 俞載萬坦誠道:“我不過是區區富商,官吏尚且不敢得罪,更何況秦王。秦王必是信重身邊心腹近侍,近侍才敢進言,而秦王開口,莫敢不從?!?/br> “大娘誠實待我,我很歡喜?!奔o拂眺望江水盡頭:“去年我令府中屬官往江南道尋能過海的大船,始終不得心意,大娘可指點一二?” 俞載萬沉吟了一會道:“江湖上行船與海上不同,淮南楊子有官設船場,是因為水陸要沖,漕、鹽運轉。而尋海船,就要往廣州去,那兒的大食人從海上來,他們的海船是生死長途中歷練得來?!?/br> 第230章 既然俞載萬明白她要的是什么, 看來找船的事會有個好結果。 姬無拂欣然道:“現在我信大娘是一早得到我要來的消息了。我府中的屬官知我尋海船,都以為是我看上了高麗的一畝三分地,要找戰艦。我是不愿平白起爭端的, 只想著找些實在的好東西?!?/br> “我是個商人, 心里想的盡是些商船的事,戰艦是全然不知曉的。秦王垂問, 自是我分內既知的事?!本唧w是個什么東西, 姬無拂不說, 俞載萬也就不問, 陪著人在船頭吹風。 大周富商不少,地位卻不甚高, 如俞載萬這般的富商與官員打交道的時候多了, 察言觀色當然不在話下。 這樣的商人多在都城以外, 如鼎都、新都內是留不長久的。一如當年急匆匆舉家牽走的王家人,臨走前還給玉照留了個賢內助王孺人。 秦王要在船上久住的話放出去了,跟隨在姬無拂身后的繡虎先行一步下船準備。她們數百號人都要上船, 加上馬匹、行囊,這艘船應當是不適合再運貨了,船艙都要空置出來住人。 別的不說, 單單船費,就得先給人補上這一趟行船的損失。 眼見下屬面露難色, 姬無拂向繡虎表示盡管花用,不用替自己省錢:“我手頭省了,下面的人不知道要虧損多少,你只管去花用。我總不至于多走這一趟水路就吃窮了?!?/br> 反倒是俞載萬, 很可能一不小心就被她吃窮了。供養一船人是件相當費事費錢的事,姬無拂帶著人馬上船, 擠兌走了貨物的余地,俞載萬的這條船今年就沒了收入,其中落差可不小。放在家底薄一些的人家,是要全家流落街頭的。 這話說得忒刻薄,但此時外人在場,繡虎不好出言提醒,只得告退。 等下屬們都分頭去奔忙了,姬無拂耳邊清凈,心曠神怡地觀賞江邊景致,來往的各色行船,百舸爭流、千帆競渡,一番欣欣向榮的景象。 俞載萬掐算時間,適時出聲:“前頭鹽鐵轉運使與我交代過,如果接待秦王,船艙各處需由匠人再檢閱。還請秦王移步,下船避風休息片刻?!?/br> 船頭吹風要是不留神將秦王吹病了,她擔待不起。 念在往后數月都要在船上過,姬無拂并不強留這會兒功夫,跟在下船去吃新鮮飯食。此處富商巨賈多,吃食一道上就很下手筆。畢竟富商受限頗多,明面上穿不得絲綢金銀,從前又不能科舉入仕,大把的時間的錢財都花在嘴上。雖然比不過京中花樣繁多,也別有風味。 正式起航那日,此地官吏專在水邊為秦王擺下餞別筵席,奉送糧食、財帛、人手上船。這兒鹽鐵轉運的所在,各個官員也滿肚肥腸,很舍得下油水奉送秦王。 姬無拂坐在上首,該吃該喝,面上也帶著笑意。上前來說話的官吏總有些隱晦的話,姬無拂只做年少不知狀,手下人受禮則來者不拒、全盤收下,集成賬冊一本。 繡虎此前煩惱的用度問題,一朝解決,全由著當地的官吏幫著擔了。 姬無拂轉頭就把新得的錢糧分了俞載萬一筆,用作此行的花費,言語間毫不隱瞞:“我本是沒想多走這一趟的,手里財帛不足用,這份兒你就先拿去。不必忌諱,等我回了新都,王府自會如數補足轉交圣上?!?/br> 俞載萬尷尬微笑,客套一句:“秦王駕臨已是屈尊,載萬又豈能……” “這些廢話就不必說了?!奔o拂占據大船最高的房間,臨窗眺望岸邊穿著各色官袍的人,“有些事已成定例,我若錙銖必較,顯得太過,可若全然不計較,心下有些過不去?!?/br> 經營船隊,要路經各道州縣,層層關卡,便是姬無拂也知道,行商在外不出點買路錢是很難把生意長久維持下去的。 大周官吏俸祿頗為豐厚,似乎不貪污也能過得不錯,但這是相對于平民百姓來說,實際官場上,孝敬上官、送往迎來、女男婚嫁、都城高昂的房價……哪一樣都要錢財,且是年年如此。 姬無拂長居宮廷對外送禮的風氣也略有耳聞,便是她自己的宮室,年復一年也堆滿了逢年過節收到的禮物,奇珍異寶、金銀器皿總是不缺的。有些職務油水豐厚的官員,會特意向皇帝內庫進獻金錠。 只要不過度,皇帝也不會太過計較,偶爾提溜兩個出來殺雞儆猴,警醒百官,大部分是律法外不成文的規定。 姬無拂轉頭問俞載萬:“站在這向下看,下面的人應當是看不見你我的吧?” 俞載萬點頭:“此間為貴人準備,處處考慮周到,才是待客之道?!?/br> “那好?!奔o拂指著下方的官吏問她,“大娘平日里面對上下官吏是怎么做的?這生意上,總少不了往來吧?” 俞載萬一時間摸不準秦王的意思,遲疑幾息,道:“秦王的意思是要問我與各地州府官員的人情往來?” “不,我想知道的是,平常官吏是如何難為百姓的,兩頭抽成的。說點你樂意說的,不用緊張?!奔o拂說話間,繡虎端著茶點進來,放在坐榻上的矮幾上,又與二人沏茶。 姬無拂便示意俞載萬與自己同坐榻上,不必拘謹。 俞載萬借著喝茶的時間,凝神細思,慢慢回答:“世間公平是分人的,一旦認了這點,行船沿途州府押衙的種種就稱不上為難了?!?/br> “最上等的公平,自然是商船經過各地采買補給,入關入市向官府交一筆正當的稅金,便由商船過水,兩廂無礙。但是,行船在外,地方各有要事,總有個輕重緩急。行商走販得體恤農戶,更得體諒胥吏,為了趕上時辰,不免要耗費些氣力財帛,與人坐席、贈禮,求個旅途順遂?!?/br> 說著,俞載萬也笑了一聲:“水上行走,時節是極為緊要的,若是稍加資財,就能一路順暢,我也知足。這就是次一等的公平了?!?/br> 姬無拂行走在外,廚子是宮里帶的,野外沒有她發揮的余地,船上有足夠的時間消磨,茶點就出自姬無拂素來喜愛的白案之手。乳酪入口即化,俞載萬說的也有趣,姬無拂吃得很滿意,接話道:“那最下等的也不該叫‘公平’了,該是如何?” 俞載萬道:“這最下等的,便是我出了人也出了力,卻依然不放行。非得rou疼出一出血,再往上頭去求人,重新博得一個暫時的公平?!?/br> 上頭的官受了禮、收了狀,雷聲大雨聲小地敲打手底下的人,胥吏便收斂一陣子。但這番功夫,多半是虛的,落在身上不痛不癢,再過一陣又要復發。 姬無拂便說:“這聽起來還不算最下等的,若是求不得,會如何呢?” “若是求不得……那可是不敢想的事?!庇彷d萬碗中茶水見底,拿過矮幾上茶爐添茶,“我呀還有幾分運氣傍身,尚且沒碰上那樣難堪的局面,否則是無福坐到秦王面前吃茶的?!?/br> 萬石的大船上,貨物堆積如山,錯過了好時候,貨物就要貶值、積壓。身家不豐厚的船商,遇上一兩回倒霉事,就要破家。商籍不許科舉,家里養不出支柱,就要往外頭尋求依靠,照舊是破財消災的路數。 不是所有商戶人家都有戶部姚沁的運道,當年姚家娘子恰巧趕上好時候,不知多少人酸掉牙。 姬無拂盤算往后路途,準備收個人在王府里專門管海船的一攤子:“大娘瞧著也是有家室的人了,家中兒孫如何?也該在家中念書識字吧?!?/br> “長子在家中看顧,幼子在船上做管事。女孫州學就讀,男孫有個在船上學著,十二歲,粗苯得很,不敢叫來秦王座下獻丑?!庇彷d萬年近五十,家中兩個孩子天賦俱不如她,孫子都送往州府借讀,孫男則學些船工事宜。從聽說秦王消息那日起,她心下就思量過此事,一是時間上不足以將孫子遠道接來,二是那樣太過刻意。 “十二歲太年幼,擺弄不開,我出來的匆忙,手下缺個識水性的人。你是明白人,不必拘泥血親,若是你家有人合適,下船時便送兩個來從此跟著我吧?!?/br> 姬無拂說完,想了想又補上一句:“匹夫多無知,給我選個女人來?!?/br> 這頭要兩個人,是給俞載萬留了余地,幼子成器最好,不成器也能再添個利索的人。 第231章 俞載萬千恩萬謝地下去了, 要去辦秦王交代的正事。繡虎送人下樓,轉身關好門,從懷里掏出巴掌大的賬冊放在姬無拂眼前。 姬無拂拈開看了, 讀了大半又心煩意亂地放下。面對俞載萬時說的話有余地, 回過頭來,貪官當然是不能放過的。作為皇子, 她的身份在不同時候是搖擺不定的, 與皇帝同處一室, 她是女兒也是妾臣, 但面對官吏她又成了君王的分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