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姓成的青年最終也沒有吃飯。 他喝完了水,站在晨光里,身形很單薄。 “我……咳咳……有什么能幫你的?”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開口吧?!?/br> “不是你要幫我,是你要勞動,勞動是每個人的事情?!辟灞凰盒α耍骸蹦憧茨悴♀筲蟮?,肯定是平時活動少了。走,跟我去林子里轉轉?!?/br> 她見他愣著不動,也不生氣,輕快地跑到屋子里,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拖出床底沉重的紅木箱子,一下掀開。 箱子的底部,整齊地疊著一件羶味很重的羊皮衣,她把羊皮衣拽出來,那出去給青年,青年還站在那兒,時不時伴隨著喘氣咳嗽一聲。 “諾,穿上吧!你那件衣服太薄了?!彼堵溟_衣服,遞給青年:”不用我幫你穿吧!” 青年僵硬地接過羊皮衣,披在襯衫和毛坎肩外面。 “褲子!”她扔過去一條打滿了補丁的棉褲,不停地念叨:”這是我爹的,我爹前幾年鬧飢荒的時候得病死了。我媽先前給國民黨做飯,叫國民黨害得一身毛病,多虧毛主席趕跑了他們。托大隊長關照,我才有了這個差事,你看,日子越過越好了……” 褲子飛過去,青年沒伸手接,破舊到藍紫不分的,又厚又硬的大棉褲落到地上。 嬴洛被他惹惱了:”你怎么不接?我好不容易洗的,地上怪臟!” 青年這才俯身撿起褲子,兩手扯著褲腰,抬腿走進褲子里。 他穿了一條很薄的,有點芒刺的西裝褲,下面是一雙沾了泥沙塵土的黑皮鞋。 青年提起褲子,褲子滑落下來,他又提,褲子還是掛不住。 “腰帶系上!你太瘦了?!辟蹇此麑擂蔚哪?,覺得好笑,給他遞了一條舊褲腰帶。 “棉鞋?!彼秩尤ヒ浑p父親的棉鞋:”你試試合不合腳?!?/br> “請你轉過身……”青年開口了,胸腔隨著細小的咳嗽一起一伏。 她也不知所措地窘迫起來,連忙轉過身,她聽見青年趿拉上大棉鞋,鞋底在揚塵的土地上摩擦的聲音,這聲音像青年那條刷子一樣的小辮子,掃得她心癢癢。 清晨的林場光線充足,嬴落背著獵槍和水袋走在前面,姓成的青年跟在她身后。 麻雀成群,斑點一樣,在雪地里撿草籽,他們一來,嚇得四散紛飛。 雪光晴朗,嬴洛話匣子打開了,嘰嘰咕咕地說個沒完:”成同志,你來了,我總算找到個人說話。先前那個姓魏的同志,嫌我話多,考去縣里讀高中了?!?/br> “成同志?”她轉過頭,看青年一腳深一腳淺,在雪里走得艱難。 嬴洛只能停下來等他,嘴里也沒停:”林場沒什么事,每天早起八點多鐘,巡視一遍林子,看看有沒有著火的,趕走那些偷獵的,偷砍樹的,看哪些樹該砍伐了,就列個計劃,跟上面打報告。來回大概四個小時……有時可能晚點?!?/br> “一到晚上,林子里總有悉悉索索的響聲,我原先還害怕,住久了也就無所謂了。成同志,你怕不怕那些鬼怪野獸?” “不怕?!鼻嗄甑吐曊f,陽光落到他的頭發和睫毛上。 他長得蠻好看的,鼻樑高,眼眶深,皮膚白,下巴有稜角,像舊時代的電影明星。 嬴洛想起自己小時候和爹媽一起去縣城看過電影。爹上過兩年私塾,有點文化,喜歡帶她看這些新鮮東西,不過如果電影上有男女親嘴的橋段,她爹總要捂住她的眼睛: 小女子別看這些! 她媽卻説:看就看了,以后還能免了這一遭? “不怕就好,你來了,我們的護林隊伍就更壯大了?!辟逍χf:”雪后野獸肚子餓,容易下來覓食,得格外小心些。對,大學都學什么呀?你怎么想到來這么苦的地方歷練?” 青年彎腰咳嗽了幾聲,費力向前趕,說:”不學什么,學的都是反動的東西?!?/br> “怎么個反動法?”嬴洛看他走得辛苦,拉了他一把:”是這樣反動嗎?” 早知孤雁空回首,不該與主作馬牛。 未央宮扎一個惡虎勢,咬牙切齒受一刀。 九月十三韓信喪,天降鵝毛下霖霜。 嘩啦啦鋼刀一舉,定叫韓信喪未央。 青年愣愣地看著她,不肯走了:”你……怎么唱這些……” “怎么,很難聽嗎?”嬴洛歪頭看他:”還是成同志覺得我們農民就是一天到晚埋頭種地?” “我……以為你會唱『紅燈記』這些??”突然,青年噎住了一樣,膝蓋一軟,跪倒在雪地里,不要命地咳嗽,他手捂著嘴,蒼白的兩頰憋得通紅。 嬴洛嚇壞了,倒回去,抓住他的胳膊,把他硬拽起來,伸手拍他的背,青年沒站穩,歪在她臂彎里。 咳了一會兒,青年似乎緩過來了,紅著臉站直,嘶嘶地喘氣。 “謝謝你?!彼怪X袋說,身子搖搖晃晃,四肢很僵硬。 “客氣什么?你得多鍛煉,才走了三公里就累了,害我往返多跑一段?!辟宓胗浺粋€月四十斤的口糧,不敢再讓他勞動。 回去的一路,她怕青年再摔倒,一直攙著他的胳膊,時不時偷瞄他那張好看的臉——看起來,她得多謝隊長這個慷慨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