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晨,林場里的針葉林靜靜地站立,黃色眼睛的貓頭鷹落在窗臺上。 “你來啦?!辟鍖ω堫^鷹說。 她剛擦完毛主席像,將那張寬和中透露著威嚴的臉擦得鋥亮,也把手指凍得冷冰冰的。 她從房梁上吊著的補丁袋子里,拿出一小把干玉米粒,坐到窗前,喂給貓頭鷹。 貓頭鷹吃著她手里的玉米粒,并不因此感激她。 “汪汪!”院子里拴著的狗狂突然狂吠,貓頭鷹嘩啦一聲飛了出去,還拉了一坨屎在桌子上。 她嚇了一跳,難道是冬天野獸餓了,下來找吃的? 嬴洛連忙披上貂皮大衣,戴上虎皮帽子,取下墻上掛著的獵槍,走出門去。 莽莽蒼蒼的原始森林下,皚皚白雪之間,兩個人兩匹馬站在林場小屋的院外。 打頭的那人敏捷地下馬。他穿著厚貉子毛大衣,頭上帶著二十年前抗日聯軍繳獲小日本的保暖帽,抽著旱煙,隔著老遠喊她:“小嬴同志!” 大隊長姓馮,算來是她遠房舅爺。村里一共三十多戶人家,二十戶姓馮,五戶姓嬴,還有幾戶零零散散的。 “隊長,什么事?” 她輕快地跑過去,這才看清老隊長身后那人的樣貌。 這么冷的天,那人只穿了一件白色襯衫,外面套了件毛坎肩,大包袱小行李掛在身上,后腦留著一小把辮子,額頭還分了兩綹頭發下來。 像宣傳海報和電影里的走資派。 他笨拙地下馬,多虧老隊長扶了他一把,才沒摔倒。 “這是成同志,上海來的大學生,響應毛主席上山下鄉的號召,特地要來最艱苦的地方磨練自己?!标犻L吐了一口煙圈:“其他人住宿都安排了,他還沒著落,我們商量了,決定讓他給你打下手?!?/br> “成同志你好?!彼`開笑容,向這個小布爾喬亞做派的人伸出手:“歡迎來到林場,希望你能用你的知識建設秦嶺林區?!?/br> 那人低著頭,不答話,空氣一時間更冷了。 隊長推了那人一把,他才木訥地抬起胳膊,和嬴洛握手:“你好??咳咳!請多指教?!?/br> 不愧是大學生,普通話說得很標準。 嬴洛看他的認真勁兒,向連長熱情地保證:“我一定多向成同志學習。隊長留下來吃午飯嗎?” “不了??爝^年了,大隊里得算工分?!标犻L拍拍她的肩膀。 “給我算多少?還是四分嗎?”嬴洛一聽這話,急著拽隊長:“我忙活一年了,林場沒事的時候就去大隊里幫忙,修水渠,挖地窖……從早干到晚……” “小嬴,我知道你出力多,但你晚上走得早,一天得扣一點五分,沒辦法的事?!标犻L嘆口氣,拉著她,背過身去說:“好好干,明年給你爭??!” “我住在林場,哪能等天黑了再走?”嬴洛爭辯道:“女六男八是沒辦法,但我干得比那些磨洋工的多多了!” “好啦!這也是關照你……”隊長斜了一眼青年:“知青們來的第一年,上面每月給40斤口糧,不用掙工分,你和他一塊兒,餓不著?!?/br> 嬴洛瞪大了眼睛,一下子就忘了工分的事:“先前零星來的幾個都是高中文憑,怎么這次安排大學生?” “大學生就不用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了?”隊長把煙蒂扔在雪里踩滅:“上面還是特意關照過了,他懂什么拉、臘rou文的,不能太難為他……不過,這人是個硬骨頭,小嬴同志,你得讓他收收脾氣,不然早晚死在這里?!?/br> 大多數的知青脾氣很好,小部分的脾氣很壞。先前大隊里插來五個知青,三個很快和他們打成一片。 其馀的兩個本來也不服管教,后來瘋了一個跳河了,剩下一個生了孩子后也踏實了。就是人變得不太機靈,像針葉林里凍得硬邦邦的樹。 想到有多的糧食,她也不再惦記工分的事,于是便掛上討好的笑容,叮囑隊長:“舅爺路上注意安全,這些年拜託您照料我了?!?/br> “應該的!”隊長翻身上馬,一揚馬鞭:“你的好日子在后頭呢!” 雜毛的馬在叢林里漸行漸遠,她把腦袋想破了,也捉摸不透這句話的用意。 “咳咳??” 驚天動地的咳嗽把她拉回現實,一轉身,只見新來的知青蹲在地上,痛苦地咳嗽起來,小辮子在背后一抽一抽。 她趕緊讓他卸下行李,幫他搬到另一間空房子里,拉他去堂屋坐下:“你吃過早飯沒有?” “吃早飯是走資派作風,我不吃?!鼻嗄昕人缘貎深a泛紅,聲音像是噎著一樣。 嬴洛沒理他,給他從鍋里舀了一碗熱水,裝在破瓷盆里。 “你不吃東西,弄壞了身體,還怎么革命?”嬴洛看他喝了水,重新有了笑臉,去給他拿騰在鍋里的霉豆角和玉米餅。 “一會兒陪我去轉轉,我給你安排工作?!彼┼┎恍莸卣f:“現在這么大的林場,只有我一個人,我只上了初中,很多問題都得跑到村里去請教知青,你看……這里多需要知識青年!” “對,上海是什么樣呀?上海的姑娘是不是都穿花裙子?我媽生前攢了點布,説給我做一條,后來風向變了,穿花裙子怎么也不太合適,我媽正好也死了,布就壓箱底了?!?/br> 說了一會兒,她才發現,青年只喝了兩口熱水,既沒吃霉豆角,也沒吃玉米餅,乾巴巴地坐在那里,頂著一張憔悴的臉,不知道在想什么。 她張了張嘴,沒出聲,心里好像有點理解隊長口中的“硬骨頭”三個字,究竟怎么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