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99)
他是不撞南墻不肯回頭的。 徐閬后悔自己上山的時候沒找一根結實的木棍,就算是支著半條腿也好,倒也不會這么累了,他耷拉著臉,滿腹怨言,在寂靜無光的夜晚胡思亂想,又邁步朝著山的深處走去。 也不知道為什么,他腦海中突然浮現一句話,是他離開昆侖之際,梁昆吾說的那一句。 選擇的權利,從來都在你手中。 說了一遍,還不夠,又要說第二遍,第三遍,鬧得他耳蝸嗡嗡地震響。 徐閬定了定神,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細細地思考,為什么梁昆吾會說出這種話。 他所說的選擇,結合當時的情景來想,梁昆吾應該是指的徐閬的去留。 那么,那句從來都在你手中呢? 一開始,徐閬以為梁昆吾的意思是他有選擇自己去留的權利。 現在一想,似乎不是那樣的,徐閬心想,他是把這句話想得太深了,明明梁昆吾這句話就是明示,他偏偏以為是暗示,他以為那是摸不著的東西,是梁昆吾的暗喻,但是 但是梁昆吾所說的在你手中,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沒有任何婉轉的修辭。 徐閬念叨著,不會吧,不會真是他想的那樣吧,可也就只有這一種猜想符合常理。 他猶豫了一會兒,試探性地,將手放在了胸口的衣襟上,輕聲問道:你還在嗎? 不起眼的繁復花紋中,有一道金光浮現,像是在回應他的話,在衣襟上緩緩地游移著。 徐閬登時睜大了眼睛他還以為梁昆吾在他離開昆侖的時候就已經將它拿走了。 那時,楚瑯留下的那枚結晶碎裂,徐閬身上就沒有任何能夠掩蓋住氣息的東西,正好他又要去星宮,所以,臨行前,梁昆吾就將一柄匕首交由給他,細細地叮囑,讓他好好保管。 相較于其他兵器,它尤為特殊的地方在于,平日里,它可以化為一抹不起眼的花紋。 徐閬揪住自己的衣襟,又好笑又好氣,咬著牙問它:你怎么一直沒動靜??? 這東西雖然沾染了靈氣,能通人性,卻不能開口回答他,轉身就從他手底下溜走了。 然后,當縠紋挪動到半空中,化為那柄樸實無華的匕首之時,地動山搖,徐閬苦苦找了整個晚上的那扇門,那扇通往昆侖山的門向他奔赴而來,從地底浮現,橫亙在他眼前。 下一刻,以三個分別象征著昆侖宮、玄圃堂、閬風岑的花紋為中心,三寸為徑,刀斧拓開一圈完整的圓,裂縫中濺出奇異的火星,石柱緩緩地升起,顯出柱身上的凹陷。 還未等徐閬看清楚,匕首飛至昆侖宮的那根石柱,咔噠一聲,嚴絲合縫地嵌入了凹陷。 通往仙界的大門,就在這么一個混亂的夜晚,悄無聲息地,再次向著一位凡人敞開。 作者有話要說: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 李白《春夜宴桃李園序》 第270章 、赴命 徐閬早有準備, 所以在看到滿目的血紅時,并沒有感到驚訝。 想來那些扭曲盤桓的線條,凝結成霜雪的血塊, 應該都是凡人眼中的邪氣。 他當初落入昆侖的時候, 看到的就是這么一幅景象,而白玄用靈氣覆住徐閬的雙眼,他才得以擺脫那些噩夢般的畫面,然而, 如今的昆侖已成了邪氣肆虐的源頭, 再無法遮蔽。 邪氣對凡人會造成影響嗎?徐閬以前覺得不會, 畢竟凡人體內又沒有靈氣啊。 可當徐閬踏入滿是荒蕪的昆侖,下一刻,邪氣猶如嗅到血腥味的野獸,朝他撲了過來。 他的手握緊匕首, 向后退去, 然而已避無可避,他的背脊已經抵上了那扇緊閉的門。 徐閬清楚, 不能用匕首這開啟仙界與凡間之門的鑰匙, 如果門再次打開,邪氣順著通道蔓延,在人間的昆侖顯現, 重獲自由, 后果不堪設想, 屆時就不是他可以挽回的了。 冰冷的器物在他手中嗡嗡地震顫,半是興奮,半是恐懼,仿佛也和他一樣, 在猶豫著。 濃重的血腥氣撲面而來,幾乎要凝成實體,徐閬的神經緊繃,張了張嘴,又閉上,像是想要寬慰自己一般的,掂了掂手中的匕首,抬眼望去,一片蒙蒙的血霧,不見半個人影。 就在此時,他的肩膀處一陣guntang的熱流滑過,突如其來的灼熱烤得他下意識地躲了躲,片刻后才發覺原來這溫度是出在他自己身上。邪氣霎時間被擊退,金紋構成的屏障嚴嚴實實地將徐閬包裹了進去,忽隱忽現,發出刺啦刺啦的響,好像電流經過時的聲音。 徐閬怔了怔,像是想到什么似的,拉開衣襟,朝自己的左肩處看去。 在他的肩膀上,赫然顯出他從來都讀不懂的紋路,像月亮,又像狐貍的紋路,是白玄當初自說自話留下的。徐閬那時候不知道這是什么圖案,還嫌不好看,后來赴宴的時候,經九殿下一說,他才知曉,原來這并非簡簡單單的花紋,而是身為處刑者的,白玄的真名。 徐閬記起,他問過白玄:這個會消失嗎? 白玄的回答是:會,用過一次之后,就會消失。 徐閬無言地看著那道屏障,像圓潤光滑的珠玉,鍍了一層金光,將所有的邪氣都隔絕在外,時不時有花紋顯現,有弦月,有圓月,有靈動的狐貍,還有他讀不懂的一些梵文。 既然白玄讓他離開昆侖,為何又不取走印記,依舊將它留在了他身上? 既然梁昆吾未曾挽留,將他從昆侖送走,為何又將打開昆侖的鑰匙給了他? 徐閬想不明白,或許也不會想明白了,這些答案,他只能從當事人的口中知曉。 總而言之,他咬緊了牙關,強忍住內心的酸楚,想,他是一定要見到白玄和梁昆吾。 如果不親口問出來,如果不親耳聽到答案,他后半生都會深陷于無法排遣的苦悶之中。 眼前只剩下蔓延的血霧,唯一的光亮是那些流竄的金紋,徐閬借著那一星半點兒的光,憑著記憶,磕磕絆絆地往前走去,什么也聽不到,什么也看不清,明明是在往山上走,卻像是在往無盡的深淵墜落,他又驚又懼,背后出了一身的冷汗,卻并未感到半點后悔。 天地間好像只剩了徐閬一人,那種深入骨髓的孤寂感讓他感到心悸,連呼吸都凝滯。 即使有屏障,邪氣中所蘊含的怨恨和痛苦,仍然侵擾了徐閬的心神,他逐漸覺得心跳變得很快,時而記起皇宮內那些瓊樓玉宇,是最精致的鳥籠;時而記起姬王府上下幾百號人被滿門抄斬的景象,血濺得很遠,一直濺到他鞋尖上;時而記起在昆侖山的點點滴滴。 閬風岑的繁花簇錦,玄圃堂永不止息的風雪,昆侖宮guntang如巖漿的鍛器池。 這些,像是卷軸上的畫,而如今卻被水霧暈染得模糊不清,生了霉斑,融于一片漆黑。 到了后來,徐閬渾渾噩噩的,不是靈魂帶著身體往前走,而是身體牽扯著靈魂往前走,及至懸崖邊,風聲呼嘯,他猛然聽見邪氣中的竊笑,才發覺自己又被逼到了另一條絕路上。 他想往后退,轉頭看去,卻見那些血紅色的霧中,又多了許多盞幽深的燈火。 仔細一看,不是燈火,是一雙雙瞳仁好似繡花針的獸曈,靜靜地,不懷好意地看著他。 是了,徐閬知道,昆侖是連通仙界和人間的門,多少墮魔的神仙都想借此逃往人間。 徐閬的思緒轉得飛快,沒過多久就做出了決定,即使將梁昆吾給它的那柄匕首徹底摧毀也好,即使再也回不了人間也好,總歸不能叫這群被侵蝕了心神的神仙拿到鑰匙。 他認得這個地方,底下是萬丈深淵,若是跌下去,血rou飛濺,連骨頭都拼不出完整的。 徐閬暗暗地和自己的心打商量,試圖讓它別跳得那么快,不然他都快呼吸不上來了。 他說,你別害怕,死就是一瞬間的事情,比起那個,我更擔心這柄匕首會不會跟著一起碎裂,萬一我死了,匕首卻毫發無損,被其他別有用心的神仙奪去,那就太不值當了。 胸腔里的心臟明顯比他本人更害怕,根本不聽勸,突突地跳著,想找個地方躲藏起來。 肩膀上的溫度逐漸褪去,徐閬也明白,白玄留下的印記是有時間限制的,不可能總是庇護他,并且,它用過一次后就會消失,待它消失后,自己必定會被洶涌的邪氣撕成碎片。 好,那就跳吧,徐閬深呼吸了幾下,想著,希望梁昆吾能趕在它們之前拿走匕首。 既然已經下定了決心,真正實施起來的時候也就沒那么難了,他刻意無視了拼命求饒的心臟,讓沸騰的情緒冷靜下來,又將匕首系在腰間,閉上眼睛,正欲縱身一躍 徐閬。 恍如隔世。 徐閬惶惶然睜開眼睛。 視線所及,仍是一片血霧,不見人影。 楚瑯?他的喉結上下一滾,喉頭發堵,是你嗎? 對岸就是梁昆吾的萬器陣,到了那里,就沒有什么東西能傷害你了。 徐閬四處看著,試圖從茫茫血色與漆黑的線條中尋找到那道青色的身影,卻不見其人,只聞其聲,聲音也不是從四面八方傳來的,準確來說,是在他腦海中悠悠響起的。 不知為何,聽到楚瑯的聲音,一種強烈的情感襲來,像是終于在深不見底的水中胡亂掙扎著,終于摸到了一塊浮木,徐閬忍著酸澀的眼睛,有點哽咽,輕聲說道:我很抱歉。 楚瑯問:關于什么? 徐閬說:關于一切。 楚瑯沉默半晌,沒有應他這句話。 隕落的神仙太多,天命出了差錯,我蘇醒后,察覺到昆侖情勢不對勁,所以才回來了。她緩緩說著,語氣平和,分明是清清冷冷的,落在徐閬耳中,卻覺得格外溫柔,我本應陷入永久的長眠,卻在這時候醒來,本身就是壞了規矩。如今,我該離開了,你也該離開了。 徐閬,往前走吧,別回頭。楚瑯嘆息道,我許諾你,所經之處必成坦途。 話音落下,徐閬感覺到有什么東西,一絲一縷地從他身上剝離。 當屏障徹底消散的一瞬間,徐閬不再猶豫,邁開步子,朝著面前的萬丈深淵踏去。 他沒有墜落懸崖,而是踩上了某樣東西,柔軟的,卻又是堅韌的東西。屏障褪去,長風拂面而來,徐閬頭也不回的,向著對岸跑去,所經之處,繁花盛開,藤蔓生長,托著他的每一步,向著遠處綿延,在兩座懸崖之間搭建了一座由藤蔓與盛放的花朵編織而成的橋梁。 徐閬拼盡全力地跑著,腰間的匕首晃動,硌得他rou疼,是裹挾著飛雪的風,灌入他的口鼻,他跑著,忽然感到一陣由衷的快意,于是扯著嗓子,喊道:楚瑯,和我道別吧。 于是楚瑯笑道:再會了,徐閬,光陰終有盡時,到了那時,再與我相見吧。 徐閬以前游山玩水的時候總是慢吞吞的,被猛獸追趕的時候才跑得飛快,之后又會累得氣喘吁吁,癱成一灘爛泥,不肯動彈,他以為自己是不喜歡跑的,也不喜歡被追趕。 但是,他如今在這座結實的橋梁上竭力奔跑,卻生出一種別樣的感覺來。 叫他又想落淚,又想笑,既覺得悲傷,又覺得欣喜,既覺得孤獨,又覺得并不落魄。 徐閬能夠感覺到,邪氣和猛獸在身后瘋狂地追趕,他卻沒有回頭去看,只是自顧自地,望著眼前越來越近的對岸,籠罩了半個山頭的萬器陣,還有陣中飄忽不定的模糊身影。 尖銳的獸爪割斷了他的發尾,帶著血腥味的邪祟氣息厲聲尖嘯。 一個呼吸后,徐閬跌入萬器陣中,身后的橋梁應聲而斷,帶著咆哮的猛獸落入深淵。 徐閬松了口氣,按捺住浮動的心神,手撐在地上,直起背脊,想要借此站起身。 然后,在看清面前景象的一瞬間,他頓時呆愣在原地。 那柄沾染了血的利器,直挺挺地朝他刺來,氣勢洶洶,毫不留情。 第271章 、相爭 徐閬一口氣沒喘上來, 哽在喉嚨處,上不去也下不來。 那柄劍直挺挺地刺過來,他身子僵硬, 處于一個要起身沒起身的姿勢, 見此情景,就地一滾,想要躲開那柄滿是煞氣的劍,結果還是沒能躲過去, 被釘在了萬器陣上。 眼前云霧裊裊, 什么也看不清, 更遠處傳來兵器相交之聲,不絕于耳。 徐閬只能干看著,他懸在半空中,那道深灰的陣法凝結成了墻壁, 將他做成了活靶子。 掙脫倒是可以掙脫, 只不過這地方實在太高,掉下去估計不死也是半殘。 他愁眉苦臉的, 嘆了一口氣, 轉頭一看,頓時心驚rou跳,差點沒嚇得喊出聲。 身側, 還有一個被釘在萬器陣上的人, 一身逶迤的鴉青色長袍, 長發挽成髻,耳尖處掛著琉璃珠子,一直垂到他肩頭,末尾又牽連著一根長長的流蘇, 隨風而動徐閬看過去,于是他也看過來,他戴著只遮住右半張臉的面具,另一半張臉就明晃晃地露在外面。 露出來的那半張臉,瀟灑俊逸,劍眉星目,薄唇似翹非翹,瞳色淺淡,好似青玉。 只是,徐閬怎么看怎么覺得,面前這個男子,神情很是慘淡,興許還帶著點無可奈何。 正想到此處時,男子啟唇問道:閬風仙君? 這稱呼實在是許久沒聽過了,徐閬干巴巴地笑著,試探道:貪狼星君? 星君的衣裳很好辨認,只要看衣袂上哪顆星最明亮,就能將其身份猜得八九不離十。 況且,他確實是與這位貪狼星君有一面之緣的,在那次宴席上,破軍星君揪著楚瑯給他的那枚結晶時,這位星君就站在破軍身后不遠處這初次見面的情形委實算不上體面。 徐閬不動聲色地,視線微微一掃,才發覺,他是肩頭的衣服被釘在了萬器陣上,整個人都懸在空中,搖搖欲墜,被風一吹好像就要掉下去似的,而這位貪狼星君嘛,就比較慘了,他的兩只手腕處、膝骨處,腰間、鎖骨,都分別被不同的武器硬生生地穿透,淌出血來。 他們二人相顧無言,沉默了好一陣子,只聽得遠處雪虐風饕,夾雜著肅殺的氣息。 徐閬受不了這尷尬的場面,尋著個話題,問道:星君為何會在此處? 我奉將軍之令,前往昆侖,探尋邪氣的根源。貪狼星君動了動手腕,利器割裂血rou的聲音響起,黏稠而低沉,聽得徐閬頭皮發麻,只想叫他住手,沒想到,當我來時,昆侖仙君已經展開了萬器陣,他并未起殺心,所以只是用這種辦法讓我行動不便,無法進入深處。 貪狼星君說罷,斜過眼睛,狀似無意地看了看徐閬肩頭的那柄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