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98)
他恐懼這世間于他仿佛另一個從未到達過的地方,四處都無他容身之處。 徐閬向來看得很開,獨自生活多年都習慣了,從來沒覺得害怕,也鮮少感到孤寂,縱使身處深山,在林中嬉戲游玩,他也能尋到點別樣的趣味,總能找到他的一席之地。 他深深地呼吸了幾下,心悸的感覺來得快,去得也快,可未消的毒素卻久久地盤桓在那里,不肯輕易離開,徐閬將左手覆在右手上,能感覺到劇烈的顫抖,像洪水來時的前兆。 人間與仙界,從來都是界限分明,不該有任何的來往。 那些神話故事里,高潔孤傲的神仙望向人間,于是沾染了紅塵,動了情.欲。 為什么,從來沒有一個故事寫到,若有凡人誤入仙界,再回到人間,又是何種心境? 徐閬絞盡腦汁地想著,想到《述異記》中倒有個爛柯人的故事,一人上山砍柴,忽見兩童子對坐下棋,棋局終后,他發覺手中的斧頭已經朽爛,回到村中,一問才知百年匆匆而過,與他同代的人都已經亡故,滿目蕭蕭,身處故鄉,卻頗有種舉目無親的感覺。 那故事中的人感到恐懼嗎,他之后的結局如何,那位提筆寫下這故事的人卻未曾提及。 徐閬想,他是害怕的,他害怕的是他最熟悉的人間百態,甚至,他開始害怕他自己。 他去了一趟仙界,染了一身昆侖山的冷,繾綣難消,在guntang的世間也難以融化。 于是徐閬又想起了白玄,他是不愿再去想那些事情的,可回憶就在那里,是最聒噪的夏蟬,要一遍遍不知疲倦地喊他的名字,擾得他心緒不寧,非要看一眼才肯消停。 他說,你真吵,回憶聽了,在那里竊笑,又要他聽得明白。 離開玄圃堂后,徐閬也想了很多,他知道白玄此番舉動是為了他好,但他不需要這種善意,表面上是我為了你好,實際上卻是一種脅迫似的命令,絲毫不考慮他的想法。 想得多了,他甚至有點恨鐵不成鋼,也不知道到底如何才能讓白玄敞開心扉。 不過,既然已經離開昆侖,回到人間,徐閬也不想再像以前那樣費盡心思地想了。 他暗暗地在心里罵白玄,要是真的想讓他離開,就應該強迫他留下來,而不是像這樣模棱兩可,曖昧不清,叫他心煩,叫他意亂,叫他猶疑,又叫他無計可施,近乎于一種酷刑。 而梁昆吾,他也是擅長打啞謎的那一類,興許神仙都是這般,喜歡說些奇怪的話。 就比如他說的那句選擇的權利,從來都在你手中,徐閬想了十幾天,都沒想明白。 徐閬想,他的人生大致分為三個部分,第一段在姬王府上下被滿門抄斬時結束;中間那段寄情于山水,他活得渾渾噩噩,卻覺得歡喜非常;而后半段從他誤入昆侖的那一刻開始。 他覺得自己像個囚徒,被冰冷的鐐銬鎖住,鐐銬的另一端向著無盡的深處綿延。 即使不去看,晃著鎖鏈,聽到輕輕重重的敲擊聲,徐閬就知道,鎖鏈的那頭連著昆侖。 哪兒有什么選擇的權利啊,徐閬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坐著,半倚在門梁上,唉聲嘆氣。要是換作之前任何一個時間,白玄叫他離開,他真就心甘情愿地立馬收拾東西走,最多只有那么一丁點的不舍,根本不可能像現在這樣魂不守舍,仿佛只是人走了,心神卻沒跟來。 徐閬不是閑不住的人,恰恰相反,他的大半時間都很清閑,喝喝茶,賞賞美景,偶爾打著瞌睡,昏昏沉沉的,如此就能混過一天,然而,他現在卻想逃離這個安靜的地方。 只要周圍一靜下來,那些繁雜的念頭就在他腦海中浮現。 什么仙界,什么昆侖,什么白玄,什么梁昆吾;再者,還有焰云山,武箏;月宮,柳南辭;星宮,破軍,武曲;天庭思緒像是淋過一場春雨后的藤蔓般的,肆意生長。 徐閬站起身,活動了一下筋骨,好讓僵硬的身子活絡起來。 他沒什么東西可拿,待身體逐漸恢復知覺后,抹平衣角處的皺褶,起身便走。 臨安今夜很熱鬧,徐閬略略一算,正是乞巧節,他還在想這街上為何都是成群結伴的姑娘和公子,原來是因為這個,緊接著,他又想到,每逢此時,西湖斷橋上的人就尤其多。 徐閬踱著步子,有意無意地朝西湖的方向走去,夜幕終是徹底降了下來,燈火闌珊,偶爾從逼仄的角落里傳來幾聲不明顯的輕笑,咬著耳朵低語,他從人群中穿過,原本皺起的眉頭漸漸地落下去。徐閬那四五年都是這樣過去的,即使是旁人的熱鬧,也能叫他感到暖。 找了個角落,徐閬從容地倚在墻邊,用手托著下顎,只是靜靜地看著這幅景象。 可惜了,他想,神仙是不會明白入世的意義,也不懂從熱鬧中尋得安靜。 小孩兒終于找到正大光明的理由晚睡覺,比白日里更興奮,上躥下跳,急匆匆地跑過斷橋,從這頭跑到那頭,嘻嘻哈哈鬧騰幾下,又從那頭跑回這頭,在人群中穿梭,像火星兒。羞澀的姑娘用團扇半掩住面頰,耳尖微紅,時不時地偷偷瞥身側的人,端著點平日里沒有的架子,連嬌嗔都變得柔了,偏偏又忘記腳下的步子,走得又碎又亂,一如心緒沸騰。 不善言辭的公子露出費解的神色,極力去想該如何開口,落在他后一步的有人輕輕推了推他的肩,小聲支招,說完之后,又連連往后退幾步,和其他幾個人擺出起哄的樣子。 要是天還未黑,興許還能瞧見手指靈巧的姑娘拈著七孔針穿線斗巧的模樣。 眼前星星點點的燈火連成一片星河,是獨屬于人間的,在喧鬧聲中燃燒的河。 徐閬默不作聲地看著,既不試圖加入他們,也不出聲打破這番景象,他唇邊不自覺地綻開一抹笑意,隨著時間推移,變得越來越明顯,連同眼中倒映出的火光也變得細碎。 這樣難得的閑適悠然,在第一聲驚呼響起的時候,就被徹底裂成碎片。 他一直望著熙熙攘攘的人群,直到這時候,才順著眾人的目光朝無盡的夜空望去。 然后,徐閬唇邊的笑意就這么僵在了那里,凝結成了冰,刺刺的,凍得發疼。 本應是黑夜的天際,染上了一層薄薄的火光,熾熱而肆意,近乎于臨近傍晚時的霞,然而夜幕早就降了下來,再怎么想,天空中也不該出現晚霞,更別提那些點綴在空中的群星像流動的銀魚一般,一圈圈的,匯聚,扭曲成圓盤的形狀,在每一個呼吸聲中緩緩地流淌。 蒼穹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撕裂,不知從何而來的火光透出來,隱隱約約,又能聽見雷聲似的響動,咚,咚,咚,悶悶地幾聲,在東邊響,西邊也響,接二連三的,將火光連成片。 云上的巨鼓被敲擊著,熟悉而又陌生的,在徐閬耳畔炸響。 他很清楚,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這不是雷聲,不是雨落下來的預兆,而是 而是另一個世界,凡人竭盡一生也無法抵達的彼端,即將崩塌的悲鳴。 作者有話要說: 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翻似爛柯人。 劉禹錫《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 第269章 、追逐 之后, 又發生了什么,徐閬記不清了。 等到他再回過神來的時候,臨安已經離得很遠了。 他坐在載滿了干草垛的馬車上, 木板拼接的馬車晃晃悠悠, 在凹凸不平的泥路上顛簸,他出了半天的神,回頭一看,車夫還在哼著不知名的小曲兒, 儼然是自得其樂的模樣。 從徐閬離開昆侖的那天起, 到現在, 已經過了整整二十天了。 空中的異象持續了很久,久到皇帝急匆匆地召集那些道士們進宮,又催促祭司,要他推測出這突如其來的景象到底意味著什么, 天災嗎, 人禍嗎,凡事總要有個因果。 沒人知道, 那確實是一場浩劫, 卻并不屬于凡人,而是屬于云端的彼岸。 那么,和他又有什么關系呢?徐閬自嘲道, 他已經被趕走了, 再回去又有什么意義? 更何況, 他不過一介凡人,體內連半點的靈氣都沒有,那些用以在塵世茍且偷生的小技倆也無處可用,頂多耍耍嘴皮子上的功夫, 面對神仙,無可預測的天命,他就像螻蟻般。 徐閬皺著眉頭,認認真真地找借口說服自己,然后推翻,又繼續說服,又推翻。 于是,他不得不承認,他是想要回去的,從那座高聳入云的漆黑山脈中,從那扇亙古不變,永遠停留在那里的門中,回到昆侖,回到仙界,親眼確認到底發生了什么。 星辰扭轉,火光肆虐的第二日,天朗氣清,春風和煦。 興許是因為天氣晴朗,陽光明媚,所以天上那時不時顯現的火光和隱約的巨響都不那么令人害怕了,黑夜中,有一星半點兒的光,都格外明顯,白日里卻不同,幾乎可以忽略。 徐閬問車夫:老人家,天生異象,您都不覺得害怕嗎? 車夫停了口中哼唱的小曲兒,清了清低啞的嗓子,漫不經心地說道:不害怕啊。 這泥路實在太崎嶇,馬車顛簸,連帶著車夫的聲音都顫著,語氣卻是全然的冷靜。 徐閬實在好奇,忍不住繼續問道:您就不怕這是一場即將到來的天災嗎? 車夫笑道:小伙子,你也忒悲觀了,就算天災明天就來,這跟我們又有什么關系? 那些玩意兒啊。車夫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天際,也只有皇廷貴族們會在意。 徐閬本來還想再追問,想了想,又覺得沒必要,笑著搖了搖頭,改口說道:老人家,您剛剛唱的那首曲子,我自幼在臨安長大,卻從未聽過,您要是不嫌麻煩,能教教我嗎? 車夫的口音很重,并非純粹的臨安話,徐閬又聽他唱了一遍,這才聽清楚。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 天邊又傳來幾聲響,由南至北,像什么東西掠過去,將流云也燙出木柴燒焦的聲響。 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 徐閬微闔雙眼,手指按住身下的木板,輕輕地叩擊,以作應和。 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咦? 徐閬睜開眼睛,視線的周圍隱約還有點朦朧的黑,半晌才逐漸褪去,他掩住愈發明亮的日光,另一只手撐住馬車,返身朝車夫的方向看去,卻見他被吸引了注意般的,望向天際。 他順著車夫的目光往上看,烈日刺得他睜不開眼,從眼角處擠出一兩滴的痛楚。 風卷殘云,將長空撕裂,萬里浮云被吹得向兩側栽倒,顯出清澈如湖水般的蒼穹。 奪目的火光明明滅滅,擂鼓聲戛然而止,天地有一瞬陷入沉默。下一刻,刺耳尖銳的聲音炸響,是最后一聲的雷鳴,刺啦一聲,尾音斷得干脆,自此之后就再無半點聲響。 徐閬失了言語,只是看著,烈日的余暉變得黯淡,甚至能夠看見明月與繁星的身影。 車夫卻很快收回視線,伸出干瘦的手指,在空中微微一攏,像是將風聲也一并收入了手中,過了一會兒,他嘆著氣,對徐閬說道:要下雨了,我們得找個地方避避雨。 徐閬感覺喉頭發緊。雨確實很快就降了下來,細細密密的,是晴天里的一場小雨,散落人間,好似斷了線的珠子,從云端往下墜他忽然之間記起了白玄以前說過的一句話。 神仙隕落,便化作山河磐石,化作人間晴天白日里的一場驟雨。 車夫將馬車搖到一邊去,拿布蓋住草垛,索性也沒什么事做,于是支著腿去喂馬。 他看見那個甚至于有些自來熟的青年站在雨中,沒想著避,許是這雨也不大,若不是他運送的是干草垛,他往常也不會避雨,只不過,車夫想,為什么這人的神情如此落寞? 正當車夫思索之際,卻聽見那人悠悠地開了腔,哼著他先前唱過的歌謠。 詞是一樣的,曲卻不同,像是皇廷貴族宗廟祭祀時的那種曲調,悠長,深遠,肅穆,不似他先前唱得那般灑脫,如果說先前那一首猶如風鈴微響,現在的這首就猶如鐘鼎震鳴。 車夫席地坐下來,手指放在膝蓋上,一下又一下的,輕輕敲擊著。 他并沒有問這位青年為何會唱那前朝的歌調,想來也不必問,他只須當個傾聽者。 一曲唱罷,在雨中久久佇立的人重新睜開眼睛,轉身看向了車夫,遠遠地,隔著一層雨幕,攏袖作揖,朗聲說道:老人家,這一程多謝你載我,之后的路,我且自己去走。 車夫也不挽留,沖他揮了揮手,說道:再會。 徐閬也說道:再會。 這場雨下了很久。 又或者,不是這場雨下得久,而是下一場雨,下下場雨很快就來了,所以未曾斷絕。 道路泥濘不堪,沼澤一般,將人往下拉;那些稻田,積了一層厚厚的積水,翠綠被雨水浸成朦朧的顏色;河堤之下,水漲船高,溯洄的河流底下潛藏著洶涌的暗流,兇險至極。 等到徐閬抵達那座偏僻的小村莊時,他順路買的那把油紙傘已經被風吹得破破爛爛了。 徐閬舒展了一下身體,找了個地方將油紙傘擱下,今夜并非滿月,四處無光,更何況星月都被烏云遮蔽,縱使是滿月,這夜晚也是看不清什么東西的,連那座山都融于夜色中。 來是來了,可離得越近,他越是發愁。 那一次是因為楚瑯隕落,他偶然被卷入其中,得以進入昆侖,而如今,那扇通往昆侖的門緊閉,白玄和梁昆吾恐怕也不知道他要回來,縱使是知道了,他們也不一定會開門 秉著船到橋頭自然直的念頭,徐閬咬了咬牙,重新踏上了這座沉默的山峰。 萬幸的是,今夜不是滿月,所以那些山石并不會蘇醒。 不幸的是,沒有它們引路,徐閬兜兜轉轉走了半天都沒找到路。 那扇門就像是被誰取走了似的,毫無預兆,憑空消失了。 徐閬走到腿腳發軟,可偏偏半點蹤跡都沒找到,心里不禁一陣懊惱,坐下來歇了一會兒,估摸著時間,又算了算下一個滿月何時到來,發覺還有九天之后,他就實在沒轍了。 從人間都能望見這場浩劫,事到如今,他不覺得仙界的情況有多好。 這一路上跋山涉水,風雨兼程,徐閬的身體再怎么結實也經不起這樣的折騰,只覺得太陽xue突突的疼,胸口發悶,又困又累,要是有人在背后推一把,他能直接倒地就睡著。 這場雨下了太久,鼻腔里都是草木泥土的腥氣,雨珠落到嘴里,總覺得有股血腥氣。 徐閬伸手去接雨珠,看了半晌,又在掌心中收攏,忍著酸痛,很是勉強地站起身。 他既然選擇回來,就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要是找不到進入昆侖的辦法,那就等。 要是白玄又趕他走,他是說什么也不肯走的,只將白玄的話當作耳旁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