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83)
如今日神一提到這件事,徐閬就立刻警惕了起來,繃直了身子,有意岔開了話題,打了個哈哈,說道:對了,我看焰云山的陣法合上了,我今天是不是正好撞見有客人拜訪? 有日必有月,當日神說出客人的名諱時,他并不是很驚訝。 只不過,徐閬唯一沒想到的是,這兩位上仙的關系好像還不錯。 他的眼睛轉了轉,小心思又出來了,覺得這時候正是天時地利人和,能借此機會,讓日神為自己美言兩句,再拉攏月神,那應該就是再好不過的,畢竟十天后滿月便要降臨了。 所以,里面的是月神嗎?徐閬開始裝腔作勢,我來得實在太不是時候了,本來正好想跟你講講嫦娥奔月的故事,看來只能下一次了,既然沒別的事情,那我就先回昆侖了。 不是月神,天界沒有所謂的月神,只有月侍。你是在人間呆得太久嗎?竟然連這個也不知道。日神伸出手,在徐閬的腦門兒上彈了一下,這是她前幾天才從徐閬這里學會的,沒想到這時候正好能用上,別跟我在這里說些彎彎繞繞的話,你就是想見他吧? 徐閬被這一下彈得腦子嗡嗡作響,知道裝傻充愣已經沒用了,邊傻笑著邊點了點頭。 倒也不礙事,他對你也有點興趣。日神說道,我向來不善于講故事,趁此機會將那些荒誕不經的故事也講給他聽聽,你剛才說的,什么嫦娥奔月,不如這次一并講了。 徐閬露出了我明白的表情,日神的這番話,字字句句好像都是為了月侍著想,但是徐閬聽出來,她自己想聽故事的原因占了九成,余下的那一成,興許才能分一點給月侍。 神仙之間,習慣互稱名號,唯有關系親密的才稱其姓名,他知道,日神姓武,名箏,而那位素未謀面的月侍,姓柳,名南辭,不過他到底是有個凡人的身份藏著,該喊名號的時候還是得喊,哪天萬一露餡兒了,又被揪出來他直呼姓名的事情,那就糟糕了。 他有意落后了一步,走在了日神的后面,沿著蜿蜒向下的石階,踏入了焰云洞府。 洞府中,有一紫袍加身的男子盤坐于蒲團上,說是紫色,其實并不準確,準確來說那是白,泛著近乎藕荷色似的微光,薄薄的一層,可堪蟬翼。玉冠束發,托起蓬松柔軟的黑發,發尾微卷,更襯得他眉目似黛,面容沉靜俊朗,輪廓柔和,兼有女子的柔美和男子的英氣。 然后,徐閬很快就發現,月侍半闔著眼睛,指節抵住下顎,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 原來神仙也會覺得困嗎?他不由感到新奇。 似是看出了他的疑惑,日神捏了捏眉心,解釋道:他向來如此,怠于修煉,明明修到這種境界,只需要打坐靜心即可,他卻非要每天睡到日上三竿,平時也總是睡不醒的樣子。 徐閬忍著笑,應了一聲。離月侍越近,他就越覺得這位神仙的長相有點眼熟,但他一時間也想不起到底是哪里看著眼熟了,只能認為長相漂亮的人大抵都有相似之處。 察覺到有人走近,月侍極為艱難地掀起眼皮,蝴蝶似的睫毛撲扇撲扇的,顯出里面宛如紫水晶一般的眼睛,他的瞳仁很細,像一根懸著的繡花針,渾身上下都是股慵懶的氣息,唯有那雙眼睛直勾勾地看過來時,即使他眼角還有因為困意而擠出來的淚珠,徐閬也覺得面前的神仙像是什么洪水猛獸,隱藏在漆黑如夜的密林中,靜靜地窺視,等待著獵物到來。 月侍的目光在徐閬的胸口處流連,片刻的停留后,他挪開視線,指尖卷著彎曲的鬢發,問道:武箏,這就是你屢屢和我提及的那位從凡間歸來的閬風仙君嗎? 對。雖說他口中的那些故事毫無邏輯,不過,又有幾分趣味,偶爾聽聽倒也可以當作解悶時的消遣。日神坐到月侍的身側,朝徐閬抬頷,說道,你來時和我說,你要講的是嫦娥奔月的故事,正好月侍也在,便趁此機會叫我和他知曉那些凡人是如何看待月的吧。 徐閬迎著這兩位神仙的目光,動了動嘴唇,竟覺得有幾分難以啟齒。 原因很簡單,嫦娥偷吃靈藥,此后便身居廣寒宮中,獨守寂寞,身側唯有玉兔搗藥,這故事實在耳熟能詳,問題是,徐閬看著月侍,想,問題是如今身處月宮的神仙,并非故事中那個拋下丈夫的姑娘啊,別說故事對不上,這是連男女也都不一樣,叫他如何開口。 然而,這完全是他自掘墳墓,非要借此機會拉攏月侍,所以他又不得不說。 徐閬發覺月侍的目光變得若有所思起來,于是只好硬著頭皮,清著嗓子開了腔 話說那羿,從西王母那里要來了長生的靈藥,將靈藥藏在了百寶匣里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去找畫手太太約了聶秋的稿~ 這位太太的畫風真的超級好看!期待成圖! 這個月之內出圖應該能換上新封面! 因為我實在太窮了,所以只約了聶秋,下次再約雙人圖 第247章 、凡間 離滿月越近, 徐閬心里的焦躁不安就越明顯。 他扳著手指數,這些天來,他和日神的關系更好了, 而月侍, 雖然他仍然有點看不透這位神仙的想法,不過,他也能夠感覺到,至少他們的關系比一般的神仙要更親近些。 那個嫦娥奔月的故事, 并未引來月侍的反感, 徐閬想, 興許日神聽那些故事的時候也是同樣的心情,全然不覺得自己是故事中的人, 只覺得是凡人隨意編造出的荒唐故事。 所以,聽過了, 就過了,除了覺得有趣和好笑以外, 這群神仙再沒有多余的想法了。 某種程度上來說,這倒是和他們凡人很像。在人間, 凡人喜歡在茶余飯后聽聽書,甚至有些皇親國戚, 或者江湖俠客, 起了興致,還會專門去那種偏僻的茶館聽書, 聽到說書人的口中提及自己的姓名, 還有一些沒來由的傳聞,他們也只會一笑而過,并不在意。 真正叫徐閬感到惆悵的, 是他不確定日神和月侍這兩位神仙,是否會真的幫他。 平日里嘮嘮嗑,聊聊天,都各自隨意,然而真當遇到了要做出抉擇的時候,徐閬不覺得他們會幫自己,他們相處的時間最多也就一個月,這兩個神仙,盡管與昆侖不相熟,不過,好歹也是共事了百年,甚至是上千年之久,面對仙界和凡間,他們選擇的只會是仙界。 他其實一開始就想清楚了,如果要回凡間,真正起決定性作用的是白玄和梁昆吾。 梁昆吾,這神仙簡直是個榆木腦袋,端著架子,滴水不漏,滿心只想著鍛器。徐閬有一回興沖沖跑去找他聊天,結果梁昆吾是半點反應都不給,昆侖宮悶熱,徐閬講得唇焦口燥,說我從沒見過你這樣不聽人說話的,梁昆吾回他,我也從沒見過像你這樣話多的人。 而白玄,徐閬向來是看不透他在想什么,尤其是那張鹿角面具,只要白玄戴上面具,甲胄覆滿全身,徐閬就有點害怕,記起初來昆侖時見到的那一幕,偏偏又不敢問出口。 難道要他問你和梁昆吾是不是殺了楚瑯嗎?這實在太魯莽,也太愚蠢了。 這么一個月下來,徐閬多多少少也對白玄有了一定的了解,他隱約覺得白玄對楚瑯不抱有任何敵意,不然也不會在當時用那種略帶惋惜的表情告訴他她的名字叫楚瑯了。 不過,他也不敢輕易相信白玄,畢竟他在一片血紅之中看到的那一幕,確確實實是真實存在的,而那時候的白玄和梁昆吾身上也有還未褪去的殺意這樣的神態,徐閬此后就再也沒看見過了,是他從來沒有真正了解過這兩位神仙嗎?還是說,那只是他的誤會? 徐閬不知道,他無法給出答案,也無法提出疑問。 總之,無論知不知道真相,這日子也就這么過了,沒有太大的區別。 他現在唯一掛心的是這夜宛如圓盤的滿月,仙界與凡間會架起看不見的橋梁,而徐閬是實打實地想回去,可偏偏又找不到任何辦法,心里是又焦灼,又煩躁,簡直是煎熬。 真當這一天來臨之際,白玄正好讓徐閬去送卷軸,徐閬不常生氣,心里卻莫名委屈,邊去送卷軸,邊在心里念叨著,這位玄圃仙君是全然不明白凡人的心思,越這么想,他心里的怨氣就越發濃重,直到被收卷軸的神仙問了句心情不好嗎,徐閬這才察覺到這一點。 于是,回昆侖之前,他特地對著池水調整了一下表情,免得他的不滿表現得太明顯。 徐閬度日如年,急得在玄圃堂打轉,本來回去匯報一聲就好,結果他說完之后,也不肯挪屁股,就坐在白玄的桃花木椅子上,直勾勾地盯著正整理卷軸的白玄,手指無意識地在桌案上叩擊,猶豫著該如何將他實在很想回去的事情告訴白玄,他又該怎么開口找話題。 就這么僵持了一會兒后,徐閬還在冥思苦想,白玄就擱下了手中的卷軸。 他似是有些疲倦,用手指按壓著眉心,身子微微傾斜,坐得不算端正,將一部分的身體重量放在椅背上,閉了閉眼,說道:徐閬,如果你真有那么想回去,就直接告訴我。 徐閬怔了怔,旋即明白,滿月不僅對他而言很重要,對白玄,乃至梁昆吾來說,似乎也是件大事,所以他們記得清清楚楚,不需要徐閬提及,也能夠猜出他要說的與此事相關。 反正白玄也說破了,徐閬便不再猶豫,回應道:是,我想回去。 我猜,如果我不答應,你也會想盡辦法要走。白玄凝視著徐閬,態度從容,與其像這樣遮遮掩掩,倒不如立下規矩,若是你想回去,我便許你滿月之際回去,日出前歸來。 徐閬遲疑片刻,聽前半句話的時候他還有點欣喜,聽后半句話的時候,他也明白了白玄的意思,他可以回去探探親,不過還是要回仙界的,因為閬風仙君一職不能空缺。 且不論以后,只說這件事,徐閬沒理由不答應,況且白玄已經做出了讓步,他也不是得寸進尺的人,要是拒絕,那就算得上是拂了玄圃神君的面子,日后也不好再相處。 白玄要如何確保他不會偷偷溜走呢?徐閬想,很明顯,他還戴著楚瑯的結晶,肩膀上還紋著那個奇怪的紋路,想耍賴也不可能徐閬本來是這么想的,真當問出口的時候,卻沒想到白玄會選擇將繁冗的卷軸推至一旁,叫他夜半之際來玄圃,要與他同去人間。 昆侖不可無人鎮守,而且梁昆吾本來就喜歡窩在他的昆侖宮,所以自然沒有跟來。 正值夜半,明月高照,徐閬沒什么東西好收拾的,光把自己的人帶去了玄圃堂,一看,白玄果然在等他,負手而立,那張鹿角面具嚴嚴實實地遮去了他的面龐,徐閬想不明白,為什么要用一張如此兇惡的面具遮掩住如芙蕖般皎皎的眉眼,甲胄幻化作玄色的長袍,在他身后拖曳出優美的弧度,衣袂處、袍角處,系著繩扣,就像是被血染紅一般的暗沉顏色。 見他來了,白玄轉過頭,眸色在月光下顯得明明滅滅,問道:準備去哪里? 徐閬其實沒有什么好探親的,人間便是他的故鄉,所以他要回去,至于去哪里,這都無所謂,不過,既然白玄問了,他還是認真地想了一會兒,說道:臨安。 他說完,又記起另一回事,問道:你知道臨安在哪里嗎? 我從未踏足過人間。白玄忽然輕聲提醒道,閉眼。 徐閬依言閉上眼睛,他本來以為白玄會引著他踏入什么暗道,結果,就像他來時那樣突然一般,當白玄讓他睜眼的時候,周遭的景物已經變了,皆是他回憶中的模樣。 一草一木,都沒什么特別之處,他卻感覺到那顆懸起的心忽然落了下來。 許是這臨安的朦朧夜色太溫柔,四望皎然,打更的聲音忽遠忽近,不是徐閬記憶中的年邁聲音,而是更加朝氣蓬勃的、是年輕人的聲音,他其實并不想念臨安,自從家道中落,他離開這里,立志踏遍千山與萬水,越走越遠,就再也沒有回來過,也從沒有想過要回來。 但是白玄問他要回哪里,他腦中浮現的卻是臨安的夜色,和西湖上裊裊的煙雨。 徐閬怕白玄人生地不熟的,容易走丟,但白玄卻全然不在意,神仙的七情六欲都淡薄,即使血脈相連,也見不得感情會多好,他想了想,徐閬一貫是如此跳脫好動,心心念念都想回人間,約摸是因為他想念家人,所以也沒有說要跟上去,只是說四處閑逛一番。 夜色氤氳,明月卻皎潔,白玄看得清徐閬面上的神色是,他向來藏不住心情,什么想法都寫在臉上,倒也不會叫人覺得厭煩不過白玄沒想到,徐閬全然沒有回到家鄉的喜悅,也沒有近鄉情怯的憂慮,他的眼中有懷念,卻也就只有懷念了。 徐閬也沒有猶豫太久,和他道了別,熟練地穿過那一條條曲折的暗巷,逐漸遠去。 白玄不擔心他會將仙界的事情告訴旁人,徐閬是半點靈氣都沒有,拿不出證據,其他人最多也只是覺得他在說傻話,所以,白玄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后,也離開了。 他鎮守昆侖千年,卻從未踏足過人間,有時候隔著那條寬長的溝壑遠遠地看上一眼,目光所及,是明滅的光芒,他以為是銀河映照在人間的余暉,看久了才發現,那是家家戶戶的燈火在寂靜的夜晚中連成一片,有時滅了一盞,有時亮起一盞,是溫暖流淌的火光。 神仙不能觸犯禁忌,不能干預人間萬物。 白玄記起,許多年前,到底是多少年,他已經記不清了,大概是百年,大概是千年,他看著那些人間燈火,看見窮酸書生的燭芯怎么都點不燃,他知道是因為受潮了,可這凡人卻不清楚,固執地要將它點燃,不像是想挑燈看書,而是想借燈火看清眼前的坎坷前途。 昆侖是離人間最近的地方,所以他能看得清清楚楚,那些掙扎,苦痛,他都不明白。 但是白玄卻忍不住抬手,令那燈芯燃燒起來,將書生的茅草屋照得亮堂,書生欣喜地歡呼起來,他感覺到指尖開始疼痛,像被那明滅的火光燙了一下,便知這大概就是后果,于是他將手垂下去,不再繼續張望,偶爾的駐足停留,也不過是遠遠地觀望,不再干預。 他不愛人間,不過是大雪掩埋時的昆侖太過寒涼,所以借人間的光來取暖。 神仙的壽命漫長,與天同齊,與地同壽,時光的流淌沒有意義,只有當白玄望向人間,發現那些面孔變得陌生時,他才稍微有了實感,知道百年又穿堂而過,人間換了新。 白玄想,如果冥冥之中真有什么秩序和法則,那它一定很偏愛凡人,它給了神仙長久的時光,給了凡人輪回轉生的永恒,神仙隕落便化作山河磐石,化作人間晴天白日里的一場驟雨,凡人死亡便飲下孟婆湯,踏過奈何橋,又投向下一場更加鮮活生動的旅程。 人生短暫,似蜉蝣,仙途漫長,如長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