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84)
他明白,將凡間和仙界隔開,是為了保護凡人。 昆侖不是開端。昆侖是終點,是辟邪的鎮符,是存在于世人腦海中的誤解,它根本就不是什么世外桃源,這世間的法則向來偏愛凡人,以前如此,此后亦然。 而徐閬的出現意味著什么白玄仰面看向遙遠的天際,想,或許很快就知道了。 第248章 、驟雨 臨安的夜晚并不算太靜。 白玄原本只在那小小的一方雕花的窗戶中窺見人間煙火, 無論喜怒哀愁,無論喧囂或是沉寂,在他眼中都無異于遙遠的燈火, 隔著一條看不見的天河, 永遠都是他無法觸碰的。 熱衷于看畫的人,看久了,也就成了畫中的草木,成為斑駁顏料中明亮鮮活的一筆。 如今, 身處夜色中的臨安, 白玄覺得, 倒是和往日隔著那扇窗看的時候不太一樣。 打更人的聲音忽遠忽近,云中泅著水汽, 他看見萬家燈火就在他身側巡游,傍晚雖至, 卻偶有家仆守在宅邸的大門處,等待主人的歸來晚風是冷的, 提著一盞不甚明亮的燈籠,年紀不大的小廝蹲在石階邊上, 被晚風吹得直打顫,不斷揉搓著雙手, 以此取暖。 恍恍惚惚抬眼一看, 小廝被突然出現的黑影嚇得心顫了顫,定睛看去, 倒不是什么魍魎鬼魅, 是個身著玄衣的人,戴著詭異的鹿角面具,挺駭人的。 這玄衣的人朝著他走過來, 小廝抖著手想去叩門環,喊侍衛,燈籠都嚇得歪了半截,軟塌塌地耷拉著,竹篾支起一個鼓包,一如他起起伏伏的胸膛,他正欲向后退去,玄衣人卻停下了腳步,只是站在原地,看他手里的那盞不算好看的燈籠,辨不清面具下是什么神情。 不知為何,他總覺得這人好像沒有敵意,念及著喊醒那幾個侍衛的后果,小廝想了想,小心翼翼地看了止住腳步的玄衣人半晌,終于確定他不是沖著自己身后的府邸而來。 凌冽的晚風好像變得不那么鋒利,小廝想,是因為他的神經松懈下來,還是因為這玄衣人撩起袍角,也蹲在了離他幾步距離的地方,正好把風口嚴嚴實實地堵去了? 這夜晚,好歹是見到個活人,他心里終于有了點寬慰。 風雖呼嘯,卻未能吹起那身玄袍,衣袂袍角處的暗紅色繩扣就像是秤砣,沉甸甸地往下墜,安安靜靜的,不為所動,將風聲也割裂,小廝不動聲色地看了幾眼,雖然看得并不是很清楚,但借著那盞火光,倒也能看出來這人身著的衣物,絕非尋常人家能夠有的。 到底是什么布料?小廝忽然起了興趣,絞盡腦汁地去想,勉強得出個火浣布的結論,轉念又覺得不像,火浣布怎么可能會泛著綢緞一樣柔和溫潤的光澤?興許是他孤陋寡聞了。 玄衣人始終看著他手中的這盞燈籠。小廝察覺到了這一點,卻不明白,這燈籠面上沒有畫著任何花紋,形狀也是最普通的,就算是三歲大的孩童也不會撿來玩,有什么特別呢? 小廝移開視線,抬眼望向無人的深巷,他是在等人,而這個人,也是在等誰嗎? 他的問題實在很多,堵塞住喉嚨,到了唇邊卻又煙消云散,并未吐露半個字。 似乎是被他滿腔的思緒所驚擾,玄衣人撫了撫那張面具,轉頭看向南面,小廝無所事事的,又開始猜測他在眺望什么,是驚花樓,是賞春閣,是西湖,是南市,還是姬王府? 念及此處,玄衣人卻突然問道:姬王府,是什么地方? 小廝沒想到他會開口,心驚rou跳的,半晌才緩過神來,琢磨著,又覺他聲音恰似瓷碗里的荔枝,結著一層欲融未融的白霜,邊這么想著,他邊說出了這不算什么秘密的答案:那是前朝的王室了。舊王奔逃,王位就順勢落在姬王身上,不過七八日,王府上下便被當今圣上問斬,府邸就也就這么荒廢了,無人問津,再過一年半載,應該會被重新修繕吧。 他這么說著,卻見玄衣人抹平袍角上的皺褶,向他頷首示意,起身就要離開。 小廝原本也想跟著站起來,兩股處卻是酸疼難忍,他俯身揉著腿,看到玄衣人朝著南邊走去,隱約明白他是要去姬王府,便提醒道:那里已經成了一片廢墟,沒什么好看的了。 白玄聽到他這話,卻沒有止住腳步,他想,他也知道那座府邸該是一座荒涼的孤墳了。 踏過深巷,繞過迂回的折角,云中的水霧越發凝重,一場傾盆大雨將至。 徐閬就站在深巷的盡頭,面前是無異于廢墟的封閉宅邸,陳舊腐朽,許久無人踏足,石階上也積了一層厚厚的灰,轉角處結了蛛網,滿目蕭然,是一副寂寥冷落的景象。 他沒有進去,也用不著進去,除了久病未愈的瘡痍病斑以外,里面什么也沒有。 白玄在徐閬身后站了片刻,他沒有刻意掩蓋自己的腳步聲,但徐閬沒有回頭,他什么話也沒說,往日的那些不著邊際的話仿佛都失去了蹤跡,他只是看著面前的府邸,臉上沒有多余的表情,將笑意收斂,眼中流露出些許的懷念,恨也沒有,悲痛也沒有。 因他國破家亡,只余山河。 徐閬并非你的本名。白玄問,你的名是什么? 晚燭。徐閬答道,挺不吉利的一個名字,我不是很喜歡。 白玄沒想到徐閬會回答得這樣干脆,而之后呢,他是不是該問,徐閬是如何逃出來的,又是如何舍棄姓名,出走臨安,尋遍九州山河,從此再也不肯回來的?這顯然不合時宜。 徐閬卻笑了一下,轉頭看向他,說道:仙君啊,這世上沒那么多蕩氣回腸的故事。 是的,徐閬在心中將這句話反復地咀嚼。這世上不是所有故事都如那些只存在于神話里的傳說一般,曲折離奇,蕩氣回腸,動輒便是要拯救天下蒼生,動輒便是要叫天下滅亡。 真沒什么好說的。他說道,這天下的事不像書中那樣,有始必有終,有來必有回,這世上多得是沒有結局的故事,也多得是沒有余音的誓言,就算血海深仇也不過如此。 白玄頭一次感覺到面前的凡人,并非碌碌無為、胸無大志的庸人。徐閬的手曾經用來撥琴弄弦,如今卻用來折枝拂葉;他的雙足曾經踏過玉樓金閣,如今卻步入泥濘遍布的山野;他的目光曾經落于高堂邃宇,如今卻望向人間的錦繡河山為什么?白玄不明白。 徐閬站了一會兒,聽見白玄悠悠然開了口,問他,為什么? 何必令這河山再染一次血呢?徐閬沉吟片刻,回答道,如今天下太平,無人會在意前朝的皇帝是誰,我說過,這世上沒有結局的故事太多,有始不一定有終,有些仇也不必報。剛開始那幾年倒是有好些人來找我,以頭搶地,將家恨國恨說了又說,可我本來就是最不受寵的那一個閑人,懶懶散散,成不了氣候,他們來尋我,也不過是將我當作傀儡罷了。 若真有那么一天終將來臨,也不該是由我這個閑人來動手,潮水會將朝廷吞噬殆盡。 白玄不解其意,喃喃重復了一遍潮水這個詞,不知曉徐閬所指的是什么。 你聽過這么一句話嗎?徐閬回過身去,背對著那座宅邸,說,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話音未落,驟雨卷著夜風呼嘯而至,大雨傾盆落下,是豆大的雨滴,跟冰雹似的,砸到臉上都是疼的,瞬息間便將兩人淋得透徹。徐閬驚慌失措地喊了句下雨了,摸遍了全身也沒發現能遮雨的東西,只好將外袍脫下來,草草地籠在腦袋上,動作十分狼狽。 他竄了兩步出去,轉頭一看,才發現白玄根本就沒跟上來,直挺挺地站著,像塊石頭。 徐閬的腦袋轉了幾個彎,福至心靈,忽然想到,云上是沒有雨的,白玄是不是從來都沒有見過雨,也不知道避雨這回事,更不知道淋濕了會著涼生病哦,神仙是不會生病的。 白玄透過茫茫雨幕,看見徐閬兩步并作三步,又跑了回來,很著急,伸手拽他的衣袖,嘴里念念有詞,隔著層雨聲,顯得模糊不清,大概是覺得將他扔在雨里太不像話了。 面前的凡人抓過他的衣袖就要跑,幾步竄出去,動作很快,白玄下盤穩,倒是不會被徐閬拉得打趔趄,白玄被他拖著走了半步,大抵是明白他想干什么了,于是啟唇喚他姓名。 徐閬。 徐閬是全然沒聽見。 徐閬? 徐閬繼續往不遠處的屋檐跑。 姬晚燭 白玄反握住徐閬的手腕,用了巧勁兒,讓他止住腳步,也不至于被這雨水覆蓋的地面所滑倒,徐閬蒙在頭頂的外袍濕得領口處淌水,額前的碎發也濕漉漉地粘在眼皮上,全然是看不清面前的景象,只隱約看見戴著鹿角面具的仙君抬手掐訣,冰冷的雨珠向四周濺射。 徐閬愣了愣,還以為是雨停了,扯下外袍,把臉上的水珠抹去,一看,雨下得很大,沒有半點要歇氣的意思,而那些落下的雨珠,再沒有半點能沾上他的衣角,他的身上仿佛覆著一層薄薄的屏障,將雨水隔開,順著他的臂彎往鞋尖處流,然后融為積水中的一滴。 他復又看向白玄,白玄卻依舊淋在雨中,不躲不避,只給他施了個避水的訣,然后便將剛才握住他手腕的那只手收回袖中,抖開袖口,玄色的銀紋緩慢流淌,將他的指尖也遮去。 大雨滂沱,滿月被掩埋,天邊撕裂了一個口子,宛如鉛水的銀河向下流淌,化作驟雨。 第249章 、斷橋 徐閬看著在雨中淋得濕透的白玄, 又見這天上的雨珠像斷了線的珠子,落個不停,他是凡人, 見到下了這么大的雨, 下意識地就想躲,可白玄不同,他不想躲,也不必躲。 而且白玄還特地給他施了個避水訣, 徐閬感覺身上有暖流滑過, 雨水被隔絕, 暖流令他身上的冷氣都蒸騰起來,衣袍和長發逐漸被烘干, 也幸得這場突如其來的雨下得太大,又是夜半時分, 街上一個人影也看不見,自然也就沒人見到他站在雨中, 卻未被淋濕的景象。 他摸了摸鼻尖,總感覺這趟不像是白玄陪著他來的, 倒像是他陪著白玄來的。 這位神君擺明了是不想去避雨,徐閬也不能硬拉著他走, 想了想, 問:想看西湖嗎? 漆黑的面具微微低伏,白玄垂眸看向他。 反正你也不想走。徐閬聳聳肩, 說道, 與其直愣愣地站在這里淋雨,倒不如換個景色更好看的地方去淋。雷峰塔,蘇公堤, 隔岸的南屏寺,哪個不比這衰敗荒廢的地方好? 話糙理不糙,他說得確實有道理,于是白玄便默不作聲地點頭,應允了。 不過,說實話,雨下得這樣大,再好看的景象也是看不清的,唯一的好處在于他們二人能在這個雨夜將西湖的美景都攬入懷中,無人打攪,細線似的雨珠墜進湖中,細細簌簌,游魚一般向更深處落去,河岸的楊柳垂著枝葉,雨幕之中,隱約能看得出幾抹黯淡的綠。 徐閬和白玄在堤上站了一會兒,細雨蒙蒙,四處寂寥無人。徐閬是喜歡下雨天的,僅限于他有遮雨的地方時,那時候他才有心思去好好品味雨天的寂靜。若是小雨,他倒是很愿意在雨中慢慢地踱步,若是下得大了,那他就顧不得其他事情了,只想著找地方避雨。 興許是這些日子在仙界講得多了,徐閬望著煙雨氤氳的湖岸,不自覺便記起了故事。 什么同舟避雨,什么水漫金山,雄黃酒,雷峰塔,白蛇,青蛇,還有許仙。 他小時候常聽,臨安的人都能將這故事翻來覆去地說爛了,其實并不算什么有趣的故事,可對于這些神仙來說,他們從來沒經歷過情情愛愛,所以聽著倒是會覺得有幾分新鮮。 徐閬盤坐在石堤上,也不怕掉下去,憑著記憶指了個方向,清了清嗓,拿捏著說書人的腔調,悠悠開口,說道:傳說,那座雷峰塔底下鎮著一條白蛇,名為白素貞。 雨聲大,人聲小,白玄不想隔去雨聲,索性也離他近了些,手指按住石堤的邊緣處,指腹所觸,是一片冰涼的濕意,他不畏寒,人間的驟雨帶來的寒氣對他來說并不冷,他的指節在那層薄薄的積水上敲了敲,濺起的水聲又被落雨聲掩蓋,又低又輕,帶著點溫柔的軟。 他朝著徐閬指的方向看過去,山峰聳立,重巒疊嶂,頂上果然是有一座塔。 稍稍一探,塔中有僧人,有佛像,唯獨沒有徐閬口中的白蛇,白玄又念及徐閬端著的這副腔調,也明白他是在講故事了,便沒有煞風景地將那句雷峰塔下沒有蛇說出口。 白蛇略施法術,令驟雨傾盆,好與藥店書生許仙同舟避雨,兩人漸生情愫,白蛇遂與他結為夫妻,后又因許仙心生猜忌,以雄黃酒逼得白蛇現形,許仙被嚇得昏死過去,白蛇便上天庭盜取仙草靈芝,而后又與青蛇同法海斗法,水漫金山寺,最終觸犯天條,被鎮于塔下。 白玄靜靜地聽著,末了,問道:為什么凡人總喜歡將凡人的形象塑造得如此不堪? 徐閬被他問得啞口無言,撓了撓后腦勺,想了一會兒,說道:倒也不是不堪,這世上總有怕蛇的,若是我發現同床共枕的妻子竟是條巨蟒所化,我也會當場昏過去,不省人事。 但你似乎和柳南辭的關系很好。白玄抵住下顎,偏過頭看徐閬,你不怕他嗎? 徐閬的腦子飛快轉動,不明白他為什么突然提到月侍,也不明白他是如何知道自己在拉攏月侍,還有,難不成他們的關系很好嗎?白玄竟然會直呼其名等等,白玄是因為他的話,所以才提到了柳南辭,徐閬絞盡腦汁地、很艱難地想著,自己剛剛說了什么話? 他猛地倒吸一口冷氣,又腥又刺鼻的草木氣息裹挾著潮濕涌入鼻腔,他的臉色不是一般的難看,煞白煞白的,轉過頭看向白玄,試圖挽回什么似的,和他確認:柳南辭是蛇? 看見白玄頷首,徐閬兩眼一翻,若不是因為月侍此刻不在,他真想像許仙那樣昏過去。 徐閬常攀山,所以并不算太怕蛇,但他剛剛分明說的是巨蟒所化,而白玄給出了肯定的答案,他喘著氣兒想,他確實不怕蛇,問題是,誰見到比手臂都粗的蛇不害怕??? 怪不得,他有一次取酒碗的時候無意間碰到了月侍的手,月侍沒有什么反應,所以徐閬還以為那股竄上天靈蓋的冷意是他的錯覺,便沒有太在意,這么一想,倒不是他的錯覺。 凡人怕蛇,大抵像怕猛獸一般,只要被盯上了,就難以脫身,直至粉身碎骨,血rou剝離。白玄注意到徐閬的反應,也明白他是全然不知曉此事了,但故事里的白素貞卻動了真情,與許仙結為夫妻,同床共枕多年都安然無恙,就說明她是不可能對許仙下狠手的。 這話的意思是,柳南辭也是如此,就拿之前那件事來說,在凡間,如果擅闖蛇的領地,碰到了它的鱗甲,最輕也是被那對獠牙咬上一口,徐閬想,但是柳南辭又不會真的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