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42)
既然未來不可奢求,他不能夠選擇生,顧華之想,他唯一能夠選擇的是死。并不是心血來潮,他在一天夜里寫好了遺書,那上面寫著,如果可以選擇,他希望挑一個良辰吉日,希望風風光光地死去,希望世人心中的顧華之永遠都不是那個百病交纏的顧華之,而是那個濉峰派大弟子,扶渠羽士,唯一的華光 無法用這雙腳丈量天地萬象,那就讓他化為吹融冰雪的第一縷春風,待他死后,將他的遺體放進火中,燒不盡的沉入水中,讓灰燼隨風而去,踏過山河萬里,最后被南下的寒流凍結,于是他又可以靜悄悄地等在某個地方,待到寒冷過去,冰雪又消融。 掌門向來都偏愛顧華之,自然點頭應允,答應了他的請求。 他想死在最好的年紀,在月光或日光的沐浴中,在花簇鋪就的枕席上咽下最后一口氣。 本該如此的。 如果,如果醫師最后留下的一線生機不是入淵,如果入淵未曾出世,如果掌門在得知了消息之后沒有讓他前往霞雁城,如果他徹底失去了對生的渴求,如果他沒有遇見覃瑢翀。 如果這些事情沒有發生,他的生命本該終結在他想要停止的那一刻。 因為身體原因,顧華之能夠食用的東西很少,近乎苛求,所以他也不常出遠門,最遠的地方都止于那一場又一場的宴席,與他無關的熱鬧和喧嘩。 現在,霞雁城成了他去過的最遠的地方。 掌門憂慮他的身體,所以派了聰明機靈的虛風子和他同去,只不過,別說是掌門,顧華之和虛風子也沒有料到他們會在臨近霞雁城的山林中走散,而顧華之又全然沒有方向感,在樹林中兜兜轉轉,終于想起師弟叮囑的那句話,讓他迷路了就到高處呆著。 很遺憾,虛風子人生地不熟的,一時半會兒也沒有找到他這個迷路的師兄。 顧華之在樹梢間蹲伏了接近兩個時辰,腿腳酸軟,沒等來虛風子,卻等來了一陣越來越近的廝殺聲,兵刃交接之間,還有蟲類細細簌簌的爬動聲,詭異又驚悚。 他早就看過畫像,很輕易就認出了那個渾身上下無一處不透露著貴的少年。 是覃家的那位少爺,身側帶著入淵,從遙遠的地方護送而來,卻在入城之際被半路殺出的劫匪困在這里,左支右絀,應付得很是艱難顧華之的目光在裝有草藥的特殊木盒上久久地停留,想,這位小少爺恐怕是想不到竟然有人在這里藏了這么長的時間。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顧華之居高臨下地看著,恍然間發現他就是那個漁翁。 而這覃家的少爺就是待宰的羔羊,全然不知他正送上門來,直愣愣地往虎口里走。 如果這時候出手,他肯定反應不過來,覃家是馭蠱世家,盡管有傍身之技,看他現在這副疲倦的模樣,顧華之認為,如果自己真的出手了,他興許都不會有反應的機會。 和他對峙的劫匪中,魚龍混雜,什么門派的都有,解決掉他,拿走入淵之后,稍微動點心思,將這殺人的罪名隨便栽贓給一個小門派就可以,簡直是輕而易舉的事情。 掌門在臨行之前也對顧華之說過,無論用什么手段,拿回入淵,之后由他擺平一切。 顧華之雖然身體欠佳,武功卻毫不遜色,門派眾人都說他隱匿起來的時候像片羽毛,無聲無息,隨風而動,他藏在這里,按理來說應該不會有人發現的。 然而,情勢緊急的情況下,那位小少爺卻莫名感覺到了什么似的,忽然抬起了頭。 他沒有驚出一身冷汗,只是很平靜地和覃家少爺對視,暗暗覺得奇怪,心里莫名其妙地升起一種奇怪的情緒,仿佛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讓這人的生命不至于終結在此時此刻。 顧華之的嘴唇動了動,沒有發出聲音,問,你多久結束? 樹下的人搖搖頭,對面的攻勢猛烈,很快,他的注意力又被強行拉了回去。 再往后的事情就都知道了。 顧華之落下樹梢,覃瑢翀以為他想要幫忙,說了句那就有勞了,就將后背交給了他,而他茫然地站在原地思考了一會兒,這才意識到他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淌進了這趟渾水。 只不過,他原本以為自己會站在覃瑢翀的對面,結果卻是站在了覃瑢翀的身后。 顧華之本不欲這么快就和覃家的人搭上關系,虛風子說過,等到了霞雁城他們再仔細商量該怎么辦,是威逼還是利誘,用怎樣的手段將入淵這味草藥從覃府釣出來。 結果,事與愿違,不僅是提前扯上了關系,還順道救了覃瑢翀一命,被他殷勤相待。 他側眸,靜靜地看著覃瑢翀為他介紹霞雁城的趣事,在入城的路上,竟也不覺得無聊。 這位覃家小公子哪里知道,自己這個皎若芙蕖的扶渠羽士,可不是他想象中那般純良。 并非毫無心機。 顧華之想。 他一舉一動,皆有所圖謀。 第189章 、紫壇 什么? 虛風子不敢置信地看著面前那個表情一直很冷淡的師兄, 望了望不遠處的覃府,壓低了聲音,忍不住又重復了一遍, 語氣怪異:大師兄,你的意思是,那個覃瑢翀把你帶到了霞雁城, 還讓你在他家門口等著他?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們不會是露餡了吧? 露餡應該還不至于。一樹煙柳下,顧華之的聲音幾乎微不可察,比鳥鳴聲更輕, 他本來是邀請我進去的, 為了不讓我們此行的目的暴露, 我假意推辭,婉拒了他。 我之所以要在這里等他,是因為,他這一路上問我來霞雁城有沒有別的事情要做, 我說無事可做,他就邀請我和他一起游遍這霞雁城。顧華之垂了垂眼, 再次抬眼的時候,目光已經從虛風子的身上移開, 望向樹梢間筑巢的燕。 覃瑢翀興許不知道, 自己想要的東西就在他身上。 他和其他任何一個心懷歹意的劫匪一樣,只是為了入淵而來。 那味被譽為百年難得一見的草藥入府之后, 覃家很快就放出了消息,說已經將其熬作湯藥, 但是,所有人都很清楚,覃家向來謹慎, 除非蕭無垠來到霞雁城,鑒過了草藥的真假,他們才有可能將其入藥,一味不知真假,不知好壞的藥草,覃家是不會貿然使用的。 碧綠的,帶著股清香的柳條間,顧華之半個身子都隱在其中,他心想,其實他并不在乎入淵的去向,也不在乎是否能夠得到,不想他死的從來都不是他自己。 他不在乎自己的生死,甚至希望能夠早日結束,可其他人卻耿耿于懷,想要他活著。 虛風子。顧華之忽然喚道,如果我沒能將入淵帶回去,會發生什么事情? 一路循著顧華之的蹤跡找過來,早已累得氣喘吁吁的虛風子,聽到他這話之后,只覺得心驚rou跳,渾身發冷,猛地抬起了頭,說道:大師兄,別說這種不吉利的話,師父,師叔,還有師弟師妹們,都盼著你能夠早日恢復健康,我們都將你視作引路的明燈,你知道的。 可是,當初的那位醫師,也沒有說過入淵能夠讓他痊愈,只說了個含糊的詞:也許。 師弟的回答是在顧華之的意料之中,他心中喟嘆一聲,嘴唇動了動,正想說點什么,卻聽到遠處傳來了腳步聲,細碎的,急切的,是熟悉又陌生的聲音,于是顧華之便將那些多余的話咽了回去,出言提醒道:你該走了,覃瑢翀已經過來了。 虛風子點點頭,很是擔憂地看了一眼顧華之,旋身隱在了陰影之中,消失不見。 覃家的少爺走得近了,用一種好奇的目光,側著身子,偏頭去瞧他在看什么,顧華之心里覺得好笑,他其實什么都沒有在看,柳枝間的燕子在筑巢,他看的不是筑巢,他只想感受一下那種活著的,并非安安靜靜,而是喧鬧的,能讓人心煩的紛擾,他其實很喜歡。 像覃瑢翀這樣的人,從出生起就是健全的,身上是長期浸染在萬丈紅塵中的熏香,明明什么話都還沒有說,卻像是已經嘰嘰喳喳說了許多話,連一個微小的動作都是鮮活的。 顧華之的手指觸碰上那些泛著絲絲涼意的柳條,是很柔嫩的觸感,尾端的絨毛是軟的,柔弱的,長成的部分卻是凹凸不平的,魚一樣的鱗甲,堅硬又有韌性,他稍稍翻過手腕,將那些組成翠綠屏障的柳條撥開,騰出了空隙,在身邊留了一席之地,讓覃瑢翀過來。 覃瑢翀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圖,眼睛亮亮的,唇邊帶笑,俯下身子,幾步鉆了進來,肩膀在顧華之的手臂上撞了一下力度很輕,他很快就撤了回去,顧華之的下盤很穩,身形絲毫未動,滿腔心緒卻被沖散了,忍不住想到,為什么覃瑢翀能夠很輕易地露出笑容呢? 掌門總說他該多笑笑,但從顧華之十五歲的那天起,他的情緒就一直很淡,近乎漠然。 山中無閑事,從刺破黑夜的晨曦出現在天邊的那一刻,到蟬鳴鳥叫,從溪水的潺潺聲,再到日薄西山,山間的風愈發寒涼之際,一切就又都靜了下來,沒什么值得欣喜的,也沒什么值得悲傷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宴席自不必說,熱鬧都與他沒有任何關系。 只有棲身俗世,落入紅塵的人,才能夠輕而易舉地露出歡喜或是悲傷的情緒吧。 顧華之收回視線,和身側的覃瑢翀對視,說道:走吧。 若你想要將我帶往塵世,那就讓我瞧一瞧,尋常人所經歷的悲歡離合到底是何物。 在濉峰的時候,所有人對顧華之這個大師兄都是小心翼翼的,滿心仰慕,又不敢觸碰,生怕俗世的東西驚擾了他,于是從來不將外界那些新奇的東西給他看,總覺得,無論是情情愛愛,大喜大悲,都會使芙蕖般清白的人變得污濁,他就是一直被鎖在這樣的神壇上。 然后,覃瑢翀轉身就將他帶去了賞春樓。 煙花之地。顧華之將這四個字在唇齒間慢慢咀嚼,只覺得新奇。 和他以往遇到的姑娘不同,濉峰派的師妹們,個個謙遜恭敬,皇城的閨中小姐們,個個矜持內斂,而這賞春樓的姑娘們,卻熱鬧得很,仿佛不知道累,也沒什么顧忌,伸手摸他的發尾,笑盈盈地問他一些奇怪的問題,好像他們不是第一次見面,而是認識了很久的友人。 顧華之坐在這群鶯鶯燕燕之間,耳畔都是歡聲笑語,他的話術很差勁,而她們說的都是自己不知道的東西,所以顧華之只是安安靜靜地聽著,偶爾應幾聲,勉強回答一些問題。 覃瑢翀似乎有些生氣,顧華之有所察覺,卻不太明白他為何生氣。 但是,覃瑢翀在為他解圍。 顧華之順從地跟著他站起身,取過魚尾冠,拿過紫壇劍,想,興許他覺得自己不喜歡這樣的場景,誠然,他確實是不太習慣,不過并不討厭。 臨走之際,名為翡扇的美艷花魁,十分從容地笑著,打圓場般的說道:期待覃公子下回再來和我徹夜暢談唐寅的真跡。 他常來此處。顧華之和覃瑢翀踏出賞春樓的大門,垂眼看著他握住自己手腕的手,慢慢地想著,所以其他人對他很熟悉,很親近,那些打趣的玩笑話也是家常便飯。 什么時候,濉峰派的師弟師妹們也會這樣主動靠近他呢? 顧華之聽著覃瑢翀的道歉,背過手,活動了一下被抓得生疼的手腕,說道:無妨。 這位覃家的少爺,接下來帶他去的地方是梨園。 不得不說,當顧華之知道覃瑢翀平日里還會去聽戲的時候,是有些吃驚的,想來他也是被外表所蒙蔽的人,真以為覃瑢翀就是他表現出來的那樣,是個不折不扣的紈绔子弟,流連于花叢之中,經常被長輩訓斥的輕浮性格然而,事實并非如此。 這霞雁城中的人,都是誠心誠意將覃瑢翀當作最普通不過的人來親近的。 他覃家下任家主的身份,腰纏萬貫的家境,好像都是過眼云煙罷了,不值得一提。 眼見著覃瑢翀動作熟練地將花生酥塞給小孩兒,小孩兒笑瞇瞇的,一溜煙就跑去準備吃食了,顧華之在旁邊站了半晌,終于忍不住說道:你和這里的人關系很好。 畢竟是在這里長大的。覃瑢翀轉過身,對他笑了笑,回應道,霞雁城說大也不大,說小也不小,十多年的時間都足夠和這里的一草一木混個臉熟,更別說是人了。 不是的,顧華之搖搖頭,心底忽然涌起了奇異的情緒,想要再接近覃瑢翀,想要知道他的過往,想要知道他究竟是如何做到和其他人都打成一片的,想要將面前這個人看得透徹他生出一種以前從未有過的好奇心,興許還有一星半點的羨慕和嫉妒。 他輕聲說道,這很難得。 戲臺上的唐明皇連聲嘆氣,暗自垂淚,捏著嗓子唱道:妃子呵,常記得千秋節華清宮宴樂,七夕會長生殿乞巧。誓愿學連理枝比翼鳥,誰想你乘彩鳳返丹霄,命夭! 顧華之傾身上前,取過覃瑢翀之前遞給他的蜜橘,用手指緩慢地轉動,冰冷的蜜橘貼在他溫熱的掌心中,逐漸染上了溫度,被捂得像一塊光滑圓潤的暖玉。 可他終究沒有剝開,只是拿了一會兒,捂得熱了,便擱下了。 離開梨園的時候,天色漸晚,大街小巷都掛起了燈籠,盈盈的淺光照亮黑夜,比天際的明月繁星更加明亮,是暖的,燭火映在衣袂上的時候有種燃燒的錯覺。 小販的叫賣吆喝聲,情人間的竊竊私語,孩童嬉笑打鬧的聲音,風吹動煙柳的沙沙聲,湖水興起波瀾時溫吞的聲響,高懸夜空的星與月,云下的萬象,將寂靜的黑夜徹底打破,只留喧鬧,只留繁華,來來往往的行人忽然之間就有了面孔,變得生動而鮮活。 這是顧華之度過的,第一個并不寂寥的夜晚。 他頭一次生出一種感覺,足下便是山河,頭頂便是星月,人生在世,圖的不過是這些。 覃瑢翀說,如此動人的戲曲,不聽才叫枉費了時間。 顧華之柔和了眉眼,止住腳步,轉身看向身側的,與自己并肩的這個人。 如何形容他那時候的感覺呢? 像是孩童時被掌門獎勵了糖,剝開放入口中時那種甜膩的味道;像是一覺睡到了天亮,推開窗欞的時候卻正巧看見霞光漫天,火紅的朝陽從山的另一端緩緩升起;像是聽見了雀鳴鳥叫聲,打開房門時才發現原來是燕子在屋檐下筑了巢,見著了人也不知道害怕。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說完那番他琢磨了許久的長篇大論之后,他以多虧了你,我今天過得很愉快這句話來收尾,然后就開始等面前的覃瑢翀給他回應。 然而,覃瑢翀直愣愣地盯著他,目光灼灼,一言不發,看得顧華之甚至有點緊張。 直到覃瑢翀擺手示意顧華之過去的時候,他才稍微寬心了一些,依言湊過去,想要聽聽覃瑢翀是怎么想的,也想知道他剛剛為什么會愣神,難道自己臉上沾了什么東西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