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41)
覃瑢翀對美人一向很寬容, 在賞春樓里,那些清倌有意無意說的玩笑話,他也從來沒有放在心上。然而, 他卻因為顧華之而動了怒, 甚至說了些口不擇言的話, 現在回想起來,翡扇那時候的反應也相當耐人尋味,就像是在試探他般,隨即得到了意料之中的結果。 而且, 因為一個約定,在凌煙湖旁等了整整一天的時間 這種事情, 他以前從來沒有做過,也不認為會為了誰這么做。 實在是, 太反常了, 覃瑢翀想,他像是被分割成了兩部分, 部分不自覺地朝顧華之的方向靠近,部分不斷地提醒自己要保持清醒, 不能總是跟著顧華之的步伐走。 本來是想要引得顧華之入他彀中,他卻橫沖直撞地闖入了陷阱。 別說動些小心思,顧華之即使是笑下, 他的胸腔就忍不住震顫。 覃瑢翀從來都沒有想過要和誰廝守,沒想過和誰白頭到老,他是漂浮不定的,多情的,浪蕩的,從不會為誰停留,也不會門心思撲在誰的身上。 翡扇曾對他說過這么句話。 你會喜歡人?她搖著團扇,你不會喜歡任何人。我想想,你只會喜歡你得不到的,你從未擁有過的,你無法成為的,你向往的,你有所缺憾,并且再也無法彌補的東西。 從顧華之所住的客棧出來后,覃瑢翀并沒有直接回到覃府。 之前就說過了,他不喜歡在夜里途徑凌煙湖,寧愿繞道而行,多走很長一段路,也不愿意抄近道過去。正巧,梨園就在那條遠路上,覃瑢翀就順道進去瞧了瞧。 他本來是想借此機會緩解一下心情,沒想到又撞見了步陵清。 算起來,步陵清這兩天都出現在了梨園,或許她就是特地過來見姜笙的。 姜笙卸下了面上的粉墨,露出一張白皙干凈的臉,那張臉上,除了靈動的雙眼以外,似乎沒有什么特別引人注目的地方,和她身前的步陵清相比,甚至還遜色了不少。 她平日里的表情也不多,有點木訥,說話怯生生的,有不認識的人靠近,她甚至還會被嚇到,躊躇著往后退,不肯說半個字,可上了戲臺子之后,她就像換了個人似的。 這兩個人就站在檐下交談,覃瑢翀想了想,決定過去打聲招呼。 上回因為顧華之在,他就沒來得及和姜笙打招呼,也沒怎么和步陵清寒暄。 走近后,覃瑢翀才發現姜笙手里拿著個東西,是油紙包著的糕點。 她猶猶豫豫地將糕點遞給步陵清,說道:你上回不是說了,塵容喜歡吃這些東西,我前些日子剛好得了空閑,就去買了些,你也好帶給她不貴的,你拿著就好。 哪兒空閑呀,到了半夜才撤臺,也就這幾天的人少些。之前回去休息的時候,笙姐的腳都被磨出了血,也不知道喊疼的。經常來端茶倒水的小孩兒在旁邊豎起耳朵聽著,向那邊做了個鬼臉,大聲說道,那糕點我要了好久笙姐都不肯給,到底是 話還沒說完,姜笙匆匆忙忙拆了塊兒糖塞到他口中,總算是將那張聒噪的嘴堵住了。 小孩兒停頓了片刻,嘎嘣嘎嘣地嚼著,含糊道:誒呀,那位老爺確實是喜歡聽笙姐唱戲,連著擺了幾天的戲臺,到了半夜才肯放我們走,掙點碎銀子可真不容易喲。 姜笙股腦地將身上的糖都摸出來,在小孩兒掌心中堆成座小山,他才肯歇氣。 步陵清淺笑著看了會兒,等到姜笙滿臉通紅地轉過頭來,她才輕輕晃了晃手里的糕點,說道:我先替小妹謝謝你了,她一直想聽聽你的戲,下回有機會我就將她也帶過來。然后,她嘆了口氣,取下頭頂的步搖,湊上前去戴在姜笙的發間。 若是有什么難處,不必拘謹,盡管和我說就好,我們也不是一兩天的交情了。 姜笙悶悶地應了聲,嘴唇動了動,剛想說點什么,側眸卻又瞧見了走近的覃瑢翀。 覃公子。她的聲音細如蚊蚋,到底是和覃瑢翀說過好幾次話了,所以也沒有太羞怯,說道,今天的戲已經唱完了,勞煩公子跑趟了,還望您明日再來。 覃瑢翀這才邁大了步子走過去,和她們二人打了聲招呼,又摸了摸小孩兒的腦袋。 今天不是來聽戲的。他笑著說道,昨天走得急,沒來得及和二位交談,實在抱歉。 步陵清刻意停頓了會兒,確定姜笙沒有開口說話的意圖后,方才回應道:我昨日有要事在身,也沒能和覃公子多說兩句話,是我的疏忽,希望公子不會介意。 如此寒暄了陣,覃瑢翀敏銳地察覺到姜笙的情緒有些低落,很快就找了個借口,和步陵清道了別,又說過幾日會來聽戲,說完便腳底抹油,離開了梨園。 現在也沒那個心情去賞春樓,于是覃瑢翀就直接回覃府了。 無論是覃寂的那番話,還是顧華之的失約,都讓覃瑢翀覺得焦躁煩悶。 好像所有事情都脫離了他的掌控,而他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束手無策。 第二炷香已有半燃盡,裊裊煙霧中,生鬼靈巧的手指從看似雜亂無章的細線中穿過,不斷地編織,又從里面取出它想要的,手掌貼在胸口處,細線如之前般融了進去。 聶秋靜靜地,隔著層陰火望著那道曼妙的身影。 魂靈是年輕女子的模樣,約莫是早早地夭折了,它發間插著步搖,綴以珠玉,隨著動作輕輕地晃動,理應發出脆生生的響聲,卻都隱沒在了清冷的香氣中,不言不語。 身繡著牡丹和孔雀圖樣的華美衣裳,火一樣的紅,將那張慘白的臉襯得更加瘆人。 如果不仔細觀察,是不可能從那嚴嚴實實遮住脖子的領口中看見點端倪的。 糾纏的發絲間,大紅的喜服后,有潰爛的痕跡,是短劍所留下的傷口,以一種決絕的方式,由下至上,割裂了喉嚨,像根繩索,彎彎繞繞地纏過纖細的脖頸,將呼吸都阻斷。 他心里隱約有了猜想,關于那些記憶的猜想,關于生鬼的猜想。 但是聶秋還不能問出口,貿然的猜測只會招惹反感,所以他僅僅是看著,什么也沒說,以旁觀者的角度,等待著,觀察著,尋找那一瞬間的破綻和時機。 另一邊,覃瑢翀的故事還在繼續,宛如不斷流淌的溪水,而他逆水行舟,溯流而上。 翌日清晨,拜見了長老雙親,給覃寂送了飯菜后,覃瑢翀又縮回去睡了個回籠覺。 再怎么想都是庸人自擾,他倒不如睡個痛快,也好將這幾日的疲憊一掃而空。 興許是做了夢的,不是什么美夢,覃瑢翀雖然不記得自己到底夢見了什么,醒來后的心情卻沒有變好,腦袋昏昏沉沉的,好似在夢中經過了場逃亡,比入睡前還要疲憊不堪。 他是被敲門聲吵醒的。 侍女放輕了聲音,喚道:少爺,有個公子來找您,他自稱是濉峰派的大弟子顧華之,您是見還是不見呢?若是不想見,奴婢就去將他打發走了。 覃瑢翀還沒有從昏沉的夢境中緩過神來,盯著房梁看了會兒,半晌,才捏了捏眉心,聲音低沉,帶著股nongnong的鼻音,回應道:父親今日特地囑咐我,最近城中的外來者很多,讓我盡量不要出府,免得被賊人所害,所以,你告訴他,我不便離開覃府,將他請進府中。 什么盡量不要出府,其實只不過是借口。 覃家是馭蠱世家,人人都有自保的手段,更何況是將要繼承家主之位的覃瑢翀。 雖然父親確實是提醒過他,近來有許多陌生人涌入了霞雁城,不過也只是讓他出門在外要時刻保持警惕,身上多帶一些蠱蟲,多叫幾個侍衛跟著,其他倒也沒說什么。 說他是賴床也好,說他是賭氣也好,他邀請了顧華之兩次,兩次他都找理由推脫。 這是覃瑢翀第三次邀請顧華之來覃府,若他再拒絕,那就實在沒什么好說的了。 興許顧華之也明白這點,在聽到侍女的傳話后,他沉思良久,最終還是答應了下來。 很奇怪,在覃瑢翀的印象中,不是他等顧華之,就是顧華之等他。 待他梳洗完畢,整理好儀容后,推開房門,這位濉峰派大師兄已經站在了他門前,狹長曲折的回廊中,他負手而立,神色淡然,腰間成色剔透的玉佩倒映出萬絳柳枝。 覃瑢翀早就想好了該如何將那些尷尬的話題揭過去,他是想好了的,顧華之卻不給他說的機會,在互相打了招呼之后,他眉眼一垂,說道:昨天的失約,我很抱歉。 他沒有花費口舌去解釋為何失約,只是問覃瑢翀等了多久,然后承諾下次絕不失約。 至于如何補償,顧華之暫時還沒有想出來,畢竟覃家沒有什么缺的,多的是別人從未見過的珍奇玩意兒,送什么東西才能夠讓覃瑢翀高興,這個問題倒是將他難倒了。 于是覃瑢翀忍不住笑了,并沒有將這件事往心里去,推辭道:不送也沒關系,我知道你昨天不是故意要將我晾在那里,這就夠了,別的其實無所謂的。 他是這么說了,至于顧華之有沒有聽進去,他不知道。 因為入淵的緣故,明里暗里來搶奪的人并不少,為了防止些人的歪心思,以覃家人的性命作為要挾,所以覃府中戒備森嚴,到處都是身著堅硬甲胄的侍衛,很引人注目。 踏過回廊之際,顧華之的視線在那些侍衛身上停留片刻,隨口問了句。 也不是什么好隱瞞的事情,這事兒甚至可以說是人盡皆知了。覃瑢翀摸了摸鼻尖,對他解釋道,因為那一味名為入淵的草藥,不少人前來爭搶。你還記得我們第次見面嗎?那時候想要殺人越貨的,并非賊寇,實際上是各門各派的弟子,皆為入淵而來。 顧華之想了想,目光飄忽,越過悠長曲折的回廊,好像是在遙望天際,又好像什么也沒有看,幾個呼吸之后,他收回了視線,問道:我有件疑惑的事情,不知當問不當問覃家的馭蠱之術舉世聞名,為何拘泥于入淵這種會引火上身的東西? 是我母親得了重病。覃瑢翀喟嘆一聲,蠱蟲這類東西,并非萬全之計,只是世人的誤解和偏見罷了。如果蠱蟲能夠解決所有麻煩,那么,這世上還要醫師有何用呢? 你的意思是,連最好的醫師都無法解決的病,蠱蟲就更不能解決了嗎? 覃瑢翀訝異他突然問出這種話,卻還是老老實實地答了:確實是這么個道理。 說完后,他轉過頭,看見顧華之脖頸上的喉結緩慢地滑動著,嘴唇抿成了條線。 是欲言又止,還是無話可說? 他發現自己從來就沒有真正了解過顧華之的想法。 生前如此,死后亦然,若不是顧華之在玉佩上留下的那抹殘魂,覃瑢翀心想,他也許一輩子都不可能真正窺見顧華之的想法,不知道他對霞雁城,對自己,是否有過絲留戀。 第188章 、沉鋒 生鬼的手指忽然撥開了糾纏的絲線, 從中抽出一根又細又短的金線,緊接著,其余所有的絲線都四散而去, 在空中浮動,溫順而沉默,只要伸手就能夠觸碰到它們。 她輕輕咦了一聲, 怪道:本以為還要好一陣子才能夠解開這些線看來,也許是覃公子剛剛的話引得顧華之殘留的記憶發生了變化。 那些本來是說不出口的,想著要帶進墳冢中的話, 他都覺得理應讓覃瑢翀知曉。 將那根最近的線引向覃瑢翀身側, 泛著金光的細線很快就和之前一樣融入了其他線中。 覃家的回憶戛然而止, 仿佛褪了色的粉墨,停留在了回廊中,顧華之晦澀難明的眼神里。 然后,向后退去, 倒退著,從那扇緊閉的房門, 到酒樓里的宴席,從梨園戲子咿咿呀呀唱的戲, 到賞春樓花魁淺淺的笑意, 從凌煙湖旁的煙柳,再到樹梢間蹲伏觀望的少年。 時光溯流而上, 匯入另一條更為平緩、更為冷冽的溪水,然后被卷入了水底的暗流中。 顧華之身患隱疾, 從娘胎里帶來的,這是他十五歲那年才知曉的。 那日風和日麗,明明一切如常, 明明什么也不該發生,顧華之覺得累了,在旁邊休息著,看著其他弟子嘰嘰喳喳地鬧著,眼前卻恍恍惚惚的,頭腦昏沉,他想要直起腰來,重新加入那場歡聲笑語之中,可怎么也無法站直身子,腰腹一陣酸痛難忍,好像被硬生生剜去了。 十二歲的虛風子笑嘻嘻地過來,想靠著他休息一會兒,眼神卻在接觸他的一瞬間變得驚恐起來,顧華之甚至還沒有意識到發生了什么,虛風子的聲音是顫的,就這么涌入他的耳中。 他說,大師兄,你唇邊有血。 顧華之的腦子遲緩地轉動,手指觸到唇邊溫熱的鮮血時,才明白虛風子說了什么。 無法抑制的,他的口中流出血來,很快,鼻腔中的血也讓他感到窒息。 他捂住了口鼻,踉蹌幾下,眼前的白日驟然翻轉成了黑夜,就這么痛昏了過去。 前十五年是再正常不過的人生,從那一天開始,顧華之的人生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師弟師妹曾經看著他的眼神有多么仰慕,現在就有多么小心翼翼,生怕無意之間的話觸碰了他內心的創傷,送什么東西給他的時候都有所收斂,想要和顧華之出去玩的時候也要想想他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什么東西能沾,什么東西不能沾。 后來,就很少有人邀請顧華之一起下山了。 再往后,宗門加入了新的弟子,水漲船高,曾經的師弟師妹的輩分也變得很高。 顧華之早先忍不住的時候,去找了掌門,于是,掌門便下令不許提起他的病這個決定帶來的影響好壞摻半,至少后來者都以為他只是天性使然,眾星拱月般的,將他塑造成了濉峰派皎皎不染塵埃的芙蕖,將他塑造成了遺世獨立的神仙人物,高不可攀,難以接近。 那幾年里,進濉峰派的醫師很多,包括蕭無垠也被請來了,卻都是一籌莫展。 最后給他定下死罪的一句話是這么說的。 你這病無藥可治,如此下來,你的身體無法支撐你活過二十五歲,還有十年的時間,你這后半生不如痛痛快快地活著,放下顧慮,好歹也不枉在這人世間走一遭。 濉峰派的大師兄,下一任的掌門,身體有隱疾,即使是提心吊膽也活不過二十五。 這成了顧華之這一生最可笑的笑話,也是他心底過不去的鴻溝。 他逐漸覺得厭煩,厭煩自己這具殘破的軀殼,厭煩其他人看他時有意無意的憐憫,他明明只想活著,像個再正常不過的人一樣活著,可是,等到顧華之發現的時候,他已經被捧上了神壇,被死死地釘在雪山之巔,風雪交加,下面的人卻敬畏又仰慕,以為他不會覺得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