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43)
你笑起來很好看。覃瑢翀在他耳畔低聲說道,多虧了你,我今天也過得很愉快。 顧華之聞言,有片刻間的怔愣,不太明白他在說什么。 笑?自己剛剛是笑了嗎?他所感覺到的情緒,難道就是喜悅嗎? 緊接著,他又意識到覃瑢翀話語中的含義,是近乎一種含蓄的,隱晦的調情,聲音壓得很低,咬字卻很清晰,拖長了尾音,每一個音節都像是在月色中浸過了一遍,繾綣又親近。 顧華之頓時覺得臉頰燥熱,耳根子guntang,退了兩步,抬手掩住通紅的耳朵。 覃瑢翀的目光很燙,燙得灼人,將寂寥的夜色也剝離,行人的喧鬧聲卻愈發清晰,灌入他的耳蝸中,吵得他連心跳聲也不合拍,想要抽身離去,更想要繼續探尋。 他短暫地忘記了自己來霞雁城的目的,忘記了接近覃瑢翀的目的,忘記了他那具殘破不堪的軀殼,入淵這味草藥,他從來都沒有親眼見過,卻正在被它漸漸地引入了深淵。 至此以后,每每記起那時候的事情,顧華之只覺得疼痛。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10112 09:00:00~20210118 20:00:0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手榴彈的小天使:有川銘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優子蟹 20瓶;一葉 10瓶;素履之往 4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190章 、星沈 昏天黑地。 顧華之感覺眼前一片模糊, 頭疼欲裂,腹部一陣陣的絞痛,嗡鳴聲不斷在腦海中回蕩, 將外界的一切聲音都隔絕,像是被灌了膿的腫泡堵住了耳蝸,只能隱約聽見幾聲呼喊。 師兄大師兄你還好嗎?你先緩一緩氣兒 盛著溫水的杯子遞到他唇邊, 顧華之顫著手接過,勉強抿了一口。 也就是一口而已,那股翻江倒海的疼痛感并未得到緩解, 他猛地嗆了一下, 撐著床沿的手掌擠出了深深的溝壑, 腹中的東西已經被吐得干干凈凈,酒氣,rou腥味,撲面而來, 刺得他的喉嚨微微滾動,又嘔出零星的液體, 混著顏色淺淡的紅,興許是血。 顧華之緩慢地意識到他是在掉淚, 無可遏制的, 從眼眶中涌出,順著眼角往下淌。 流進唇縫中, 流進半敞的衣襟,他先感覺到guntang, 然后又覺得冰冷,像冰。 強烈的絞痛感,之后是反胃的感覺, 讓人目眩,全身的血液都倒涌,讓他呼吸困難,讓他覺得窒息,他甚至沒有發現自己是從何時開始流淚的,但是又完全無法控制,不是情緒使然,也不是因為他忍受不了疼痛,那只是嘔吐時最正常不過的現象。 顧華之覺得羞恥,卻又無可奈何,只能看著眼淚一滴滴落入盆中,濺起小小的水花。 他深深淺淺地喘息著,將鬢發捋到耳后,手指碰了碰泛紅的眼角,拭去淚珠。 抬眼望去,眼前的景物都被撕裂,隱隱綽綽,像是什么東西在笑,在嘲笑他的狼狽,嘲笑他的無能為力,笑他逞強,又笑他茍延殘喘,掙扎著,壓抑著,在夾縫中求得一線生機。 顧華之模模糊糊地記起,十五歲那一年,他很多時候都在哭,因為那難舍的根骨,所以他又極力想要忍住,是無聲地掉眼淚,拼命想要將喉間的啜泣聲壓回去這時候,掌門就會按住他微微顫抖的背脊,替他順著氣,像哄孩子一樣,說,你已經很堅強了。 不對,他哪里是個堅強的人啊,顧華之想,他無數次萌生過尋死的念頭,有時候站在懸崖邊上,望著茫茫的云海,只想一死了之。他不過是個懦夫而已,為什么要稱贊他? 那種稱贊越多,那種安撫的話越多,壓在他肩頭的負擔就更多,幾乎要將他壓垮。 大師兄,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虛風子見他緩過神來,措辭激烈,帶著怒火,咬牙切齒地說道,你身體的情況本來就不樂觀,之前都是再小心不過,如今竟功虧一簣 是覃瑢翀做的?他問,是他硬逼著師兄喝酒吃rou的嗎? 顧華之明白虛風子的意思,在濉峰派的時候,他就像顆琉璃珠子,漂亮的,脆弱的,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待他,生怕摔在地上碎了,離開濉峰之前,掌門還特地叮囑了他們。 他理解虛風子的怒火從從何而來,虛風子卻不可能理解他為何要這樣做。 張了張口,喉嚨被聲音擠壓得生疼,他深深地吸氣,又緩緩吐出來,說道:是我要這么做的,虛風子,你不必怪罪他,也不必問我原因。 顧華之輕輕按著虛風子的肩膀,安撫般的,又說:謝謝你一直在我身側照顧我。 虛風子也才十六七歲的少年,皺著臉,很不好意思地受了他這句話,說道:換作濉峰派的任何一個人都會這么做的,大師兄,你應該是知道的,所有人都仰慕你。 末了,他小聲說了句:既然師兄不想說,那我就不問了,但師兄的身體是最重要的。 直到現在,顧華之的腹中都像被火灼燒一般,guntang,疼痛,逐漸侵蝕他的理智。 他其實已經疼昏過去了幾次,眼見窗外明媚的日光變成冷清的月色,卻什么也做不了。 是的,疼痛時時刻刻都提醒著他,他昨夜做了什么愚蠢可笑的事情。 但是顧華之并不后悔。 至少他知道了,至少他還記得,溫酒是辛辣的,飲下之后會有種迷幻的眩暈感,他不討厭那種感覺;排骨外焦里嫩,在唇齒間嚼碎的時候,那是素食無法比擬的飽腹感,油膩厚重的口感會讓人有種奇異的安心。和他曾飲過的山泉水,吃下的荷葉蓮子完全不同。 旁人盡可說他愚鈍莽撞,顧華之想,他會全盤接受的。 他接過虛風子新倒的那杯溫水,漱了漱口,不自覺地想起覃瑢翀給他倒酒、挑菜時的眼神,是溫和的,平等的,將他視作一個再正常不過的,健全的人來看待,讓他沒辦法說出拒絕的話,況且,他也不想說出拒絕的話就放肆這一次吧,顧華之那時是這樣想的。 那一瞬,顧華之短暫地忘記了這具身體的千瘡百孔。 然后,他又無比清晰地記了起來,疼痛感令他的意識混沌又清醒,告訴著他,你永遠不可能像個正常人一樣生活,你來這霞雁城是為了奪走覃瑢翀手里的入淵,僅此而已。 他覺得荒謬。 顧華之想,來霞雁城之前,他無所謂能否得到入淵,因為他不在乎自己的生死。 而現在,他還想再看看這山河,在喧囂繁華中尋得一隅棲身之處。 覃瑢翀告訴他,這世間還有很多東西值得去看一看,然后又親手取走他的一線生機。 只要想到要從覃瑢翀手中取走入淵,想到他會用帶有恨意的眼神看著自己,顧華之就覺得無法忍受,腹部的疼痛感又涌了上來,他堪堪止住思緒,對虛風子說道:若是覃瑢翀來尋,不必將我的情況告訴他,只說我因為身體不適無法赴約,如今已經歇下了。 他沒有讓表情驟變的虛風子有開口說話的機會,用那種輕得像煙霧的聲音繼續說道:然后,勞煩你告訴他,我以后不會再失約了,希望他明日會愿意見我,接受我的補償。 大師兄。虛風子沉默了很久,喃喃自語般的說道,你接近覃家的少爺究竟是為了 是為了入淵,是為了那一線的生機,是為了肩負門派眾人期待的目光。 顧華之靜靜地看著眼神復雜的師弟,沒有回應。 他向來不習慣說謊,此時也無法昧著良心,說出那種能叫虛風子寬心,卻叫他悔恨的話。 而且,他究竟是為了什么而來,就連他自己也不清楚。 那種焦灼的,糾結的,近乎疼痛的感覺,在顧華之問出那一句話之后格外明顯。 覃家的馭蠱之術舉世聞名,為何拘泥于入淵這種會引火上身的東西? 他其實猜到了答案,卻抱有僥幸,希望只是覃家一時的興趣,所以要將寶物納入囊中。 覃瑢翀答:是我母親得了重病。 嘆了一口氣,他眺望遠方的山色,又說道:蠱蟲這類東西,并非萬全之計,只是世人的誤解和偏見罷了。如果蠱蟲能夠解決所有麻煩,那么,這世上還要醫師有何用呢? 天氣是很好的,暖風穿堂而過,顧華之卻覺得渾身冰冷,他將微顫的手指藏在袖擺下,頓了頓,問道:你的意思是,連最好的醫師都無法解決的病,蠱蟲就更不能解決了嗎? 覃瑢翀不明白他為什么要突然問這種話,不過他也沒有想太久,很快給了回應。 確實是這么個道理。他如此說道。 那一點用來自我欺騙的幻想,終于也被現實扼殺,徹底摧毀殆盡。 覃瑢翀卻停住腳步,笑盈盈地看著他,說道:你來得正好,我一個月前去找匠人定了一對玉佩,今日已雕刻完畢,早上的時候送來的覃府,我還沒來得及打開看。 像這樣的話,顧華之平日里是不會搭腔的,或許是因為心中有愧,他也止住腳步,側過頭和覃瑢翀對視,用話語來壓抑住內心復雜的情緒:是怎樣的玉佩? 以白玉雕成的名為琚瑀鏘鳴,以血玉雕成的名為大璧琬琰。覃瑢翀擺手示意,領著顧華之穿過一條又一條的回廊,邊走邊向他介紹道,是不是覺得有點耳熟?之前我帶你去過的酒樓,那間我常用來宴請的廂房就名為琚瑀鏘鳴,是我取的。實際上,這兩塊玉都是我偶然之間得到的,白玉上本就刻著那四個字,而血玉上的字是我后來請人刻的。 我好像還沒有和你講過覃家的馭蠱術,以后若有機會再仔細講與你聽吧。 他推開一間房門,那明顯是他的書房,里面擺滿了各式各樣的書,至少有兩個書架都與馭蠱有關,其余的書籍很雜,書畫,琴棋,雜劇,話本,可見他涉及的領域有多廣泛。 我不知道外界是如何看待馭蠱之術的,不過,就我所知,好像許多人都認為這是很雞肋的東西,食之無味,棄之可惜,有更好的選擇就毫不猶豫地丟下這門術法。覃瑢翀向內走去,顧華之隱約感覺他的情緒有些低落,就像我之前說過的,治病,如果連最好的醫師都無法解決,那蠱蟲就更不可能解決了,雖然我很不想承認,但是事實確實如此。 越往里走,顧華之就越能嗅到一股奇異的香氣,他曾聽過一種說法,煉蠱的時候,馭蠱人會燃上特殊的熏香,這種香氣或許就是傳聞中所說的那種熏香。 覃瑢翀沒有帶著他深入,也沒有和他解釋那種香氣的來源他并未有意遮掩,畢竟馭蠱之術只有極少數人才能夠掌握,旁人就算是得到了也無法使用,甚至很可能被反噬。 他走到桌案前,手指從檀木所制的木盒上緩緩撫過,帶起一陣細碎的聲響,你可能會覺得我這個想法很可笑吧,不過我從小就想著,有沒有哪天能使得馭蠱術發揚光大,改變世人對于蠱蟲的印象嗯,因為這個原因,我一直試圖煉出那種能夠改變天下,使正邪翻覆的蠱蟲,當時我偶然得到了這兩塊玉佩,就將它們的名字也取作了蠱蟲的名字。 我之所以要讓匠人將這兩塊玉佩雕刻出來,是想隨時提醒我自己,不要忘記初衷。 顧華之覺得可能是自己之前的問題,無意間勾起了覃瑢翀這一腔的心事,他絮絮叨叨說了半天的話,此時終于止住了話匣子,手指順著縫隙摸索了一會兒,將那個木盒打開了。 一紅一白,躺在盒中,如同千百年來從未蘇醒過一般的,沉沉地睡著。 兩枚玉佩都雕成了蠱蟲的形狀,雪白的或是鮮紅的蠱蟲盤踞在玉佩的邊緣處,眾星拱月似的,將覃家的家紋環抱在中間,覃瑢翀向來喜歡那種亮晶晶的東西,這枚玉佩上還鑲嵌了剔透明亮的寶石,經過匠人的打造,卻并不顯得臃腫繁雜,反而相得益彰。 覃瑢翀顯然很滿意,翹著嘴角看了半天,又問顧華之覺得好不好看,不知是想炫耀還是想分享,總之他的喜悅成功地將顧華之先前低落的情緒沖散了許多。 顧華之想,他以前情緒低落的時候總喜歡一個人呆著,在安靜的角落里自我排遣,有時候需要很長時間才能夠消解,沒想到,覃瑢翀明明只說了和他毫無關聯的事情,卻好似那一片寂靜都打破,強行將他從角落里拉出來,然后說,你看,多出來看看難道不好嗎。 他就是難以割舍這一點生動的、鮮活的感覺。 想來覃瑢翀也是有意在和他找話題,所以什么話都拿出來同他說。 腹部的隱痛愈發明顯,兩天未曾進食,顧華之已經感覺眼前一片眩暈,他咬緊牙關,不動聲色地背過手,將手腕處的那一塊皮rou掐得青紫,才沒能在覃瑢翀面前失態。 掌門說過,最多十日,十日后他就得回濉峰。 霞雁城濕氣重,水質偏硬,當地人喜歡在食物中加花椒之類的東西,以顧華之的身體情況,再在霞雁城呆下去,不說入淵能不能拿到,他的身體第一個就熬不過去。 而掌門之所以讓顧華之自己去取,也是想讓他考慮清楚,他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無論是好是壞,他都該做出決定了。 第191章 、舟雪 生鬼燃上了最后一炷香。 那是一種, 不似瓜果熟透的甜膩氣息,不似山間清泉的冷冽氣息。 它的味道很淡,淡得聶秋幾乎以為那炷香根本就沒有被點燃。 片刻后, 宛如輕舟渡過萬重山時清新盎然的味道緩緩彌漫,竹筏特有的木香,溪水擊打在青苔上的清香, 山間鳥獸身上的腥氣,一幕幕,畫卷一般在眼前鋪陳開。 然后, 小舟掠過重巒疊嶂, 被卷入溯洄的暗流, 血一樣腥甜的味道逐漸涌了出來。 覃瑢翀半倚在軟榻上,手指按壓著太陽xue,眉頭緊皺,眼睛微闔, 喉結上下滾動著,他明顯是在忍受什么情緒, 但是卻一言不發,牙關死死地咬著, 仿佛失去了開口的能力。 回首過往, 他以為年少時的自己太笨拙,輕狂放肆, 卻是顧華之一心所向。 他喜歡顧華之清凈,顧華之喜歡他熱鬧。 他喜歡顧華之不染凡俗, 顧華之喜歡他紅塵踏遍。 這世間的事物總是會被與之相反的那一面吸引,即使是人也一樣。 覃瑢翀的手移到了腰間的玉佩上,玉佩牽動著細長的流蘇輕輕貼了過來, 那只螭虎銜著盛放的蓮花,溫順而安靜,就躺在他的掌心中,不溫不涼,剛好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