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40)
準確地來說,他還不愿意和自己感興趣的人,剛剛才感謝過的人,關系鬧得那么僵。 所以他只能摸了摸guntang的耳垂,慢慢使絮亂的呼吸聲重新變得平穩起來。 覃瑢翀總是怕顧華之轉身就跑掉,但是,當他意識到這位扶渠羽士并不是個喜歡逃避的人之后,言行就逐漸變得放肆,倒也不至于太直白,明里暗里的,試圖讓顧華之習慣。 他本來想要帶顧華之回覃府,請他好好吃上一頓,可惜顧華之還是婉拒了。 于是覃瑢翀又換了家酒樓,那家酒樓也是他常去之處,名為琚瑀鏘鳴的廂房是他用來宴請客人的地方,老板早就和他混熟了,平日里也會有意將那間房留給他。 嘴里吃著山珍海味,面朝煙波渺渺的凌煙湖,與友人暢談,實在是人生一大快事。 顧華之一開始不答應,只說去吃點簡單的蔥花面就行,但是他遠道而來,覃瑢翀又怎么可能讓他去吃那些隨處可見的東西,幾番你來我往的爭執之后,他還是敗下陣來。 等到菜都端了上來,廂房內就剩他們兩個人,覃瑢翀很快就發現顧華之不太對勁。 只指著那碗蓮子羹來填肚子,真的吃得飽嗎?他暗想。 這些飯菜,他倒是不覺得可惜,只怕沒有盡好地主之誼,讓顧華之餓著回去。 在挑菜過去之前,覃瑢翀謹慎地問道:你沒有什么忌口的東西吧? 見顧華之沉默,他便以為是默認了,說了句這雙筷子我還沒用過之后,就挑了塊精瘦的排骨過去,熱騰騰的香氣撲面而來,顧華之垂著眼睛看了看,復又抬眼去看他。 覃瑢翀順手又給他倒了杯溫酒,可謂是體貼至極,他覺得自己從沒這么耐心過。 不是他要故意去看,只不過,落了座后,顧華之就解下了月白色的外袍,疊好后放在了一旁,因為外衣也是淺色的,所以他松了外衣的衣襟,大抵是怕沾上了油污,難以清洗。 即使是隔了一層衣服,從覃瑢翀的角度看過去,很容易就能看見身體的輪廓。 鎖骨往下,還有幾道明顯的凸起,是骨骼,像強行嵌進他身體中的鐵棍,處處透露著一股違和感,藏在他胸口里,似乎只要稍不注意,就會破開胸膛的皮rou,弄得血rou橫飛。 如果不是因為顧華之解圍時展現出的精湛劍法,覃瑢翀絕不會相信他是個練武的人。 這么脆弱的一具身體,紙一樣的脆,風一刮就會倒,怎么會是一個練武之人該有的? 他想著,忍不住又往顧華之的碗里挑了塊排骨,叮囑道:光吃些野果,喝些山泉,怎么可能飽腹?你可得多吃些rou,不然,長期以往,你的身體會撐不住的。 顧華之深深地凝視著覃瑢翀,看了很久,久到覃瑢翀都有些受不了,他才終于移開了視線,語氣平淡地說道:覃公子,從來沒有人說過你總是很快就和別人打好關系嗎? 加上梨園的那一次,這是他今天說過的第二次了。 覃瑢翀馬上反應過來,心里暗道一聲不妙,拿起筷子就要將他碗里的東西挑回來,同時還滿懷歉意地說道:這樣好像確實不太好,是我太唐突了,若有冒犯 另一雙筷子伸過來,按住了他的筷子,他抬眼一看,顧華之的眼神晦澀不明,在他臉上一掃而過,他連仔細分辨的機會都沒有,就聽見這人說道:不,這很好。 當時的覃瑢翀沒有聽懂,眼睜睜地看著顧華之夾起那塊排骨,沒有過多猶豫,將長發捋到耳后去,低下了頭,啟唇去用牙尖輕輕地咬,緩慢地啃食上面的rou,然后咽進腹中。 吃進那兩塊排骨,飲下溫酒之后,顧華之就再也沒有吃過任何東西。 現在回想起來,不需要獲得顧華之的記憶,覃瑢翀就明白他那時的話究竟是什么意思了。 你沒有多余的顧忌,將我視作常人,不會對我心生拘謹,該怎么相處就怎么相處 這很好。 覃瑢翀說到這里的時候,用了不少的時間去平復心情。 若他早就知曉顧華之的身體情況,他就不會用善意逼迫顧華之吃下那些東西。 但是,若他知曉了,心生拘謹,有意無意地為顧華之的身體著想,露出一星半點的憐憫與關懷之情,顧華之反而會失望至極,將他視作蕓蕓眾生之中最尋常不過的一個。 這是個永遠都無法打破的環,他想,他們終究是不可能有圓滿的結局。 吃過飯后,覃瑢翀照例約了顧華之第二天的時間。 原諒他心里的急切吧,明明是剛分開,他卻已經開始想念顧華之了。 幸好顧華之并沒有在意,神色自然地答應了下來。 然而,說是辰時在凌煙湖見面,他卻一整天都沒有出現。 第186章 、渡水 覃家以十位長老為尊, 家主次之,雙親為末。 覃瑢翀每天清晨都要去向長老們請安,之后是身為家主的父親, 臥病在床的母親。 因為母親病重,所以他會在看望母親的時候多停留一會兒。 那個說話柔聲柔氣的女人一聲不吭,總是喜歡聽著他絮絮叨叨地說, 落在覃瑢翀身上的目光很輕,沒有一點溫度,也沒有重量, 像一尾易折的蘆草。 娘。他終于忍不住說道, 我已帶回入淵, 只要蕭醫師確認過后就能給你用藥了。 你會沒事的,你身上的病肯定能夠治好的,他想這么說,卻怎么也說不出口。 將死之人總是看淡生死。病入膏肓的女人抬起手臂, 撥開覃瑢翀額前的碎發,動聽如黃鸝鳴叫的聲音早就啞了, 長時間的咳嗽已經撕裂了她的聲帶,變得支離破碎, 翀兒, 我很清楚我身體的情況,即使是救不回來, 希望你也不要責怪你父親的決定。 她死后,留下的痛苦, 眼淚,愧疚,悔恨, 都只屬于活著的人。 所以她能夠如此風輕云淡,而覃瑢翀卻無法輕易釋懷,握緊母親的手,俯身吻了吻她的手背,掩住眼中的淚光,勉強吞咽了一下,笑了笑,又擺出平日里那副輕浮的模樣。 天微亮,雞鳴三兩聲,覃瑢翀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就止住了話頭,和母親道了別。 覃家的規矩不少,甚至可以說,比那些皇親國戚的規矩更加繁瑣冗長。 他穿過寂靜的小巷,循著那一彎煙柳走過去,踏過一地落葉,濺起兩三聲碎裂的脆響。 凌煙湖是幾年前落成的,動工的時候發生了事故,搭進去了許多人命,不止是平民百姓的命,許多覃家弟子,包括他的師父,第四位長老,也是在那次事故中喪命。 覃瑢翀未曾親眼見過那場面,不過也能夠想象有多么慘烈,必定是血rou橫飛,四肢分離的慘象,那件事發生后,覃家花費了許多時間才將人心重新籠絡回來,也許人總是健忘的,又過了幾年的時間,凌煙湖的綠水垂柳成了霞雁城的一大美景,許多人就將那件事忘了。 旁人或許不知,他身為覃家下任家主,師父又在那次事故中喪命,知道的事情自然比許多人更多比方說,他換了師父,新的那一位師父是排名第二的長老,從不收徒,卻在那之后改了口,將他收為了弟子,也算是接替了兄長的職責,將這衣缽傳承下去。 覃寂,他的新師父,寡言少語,言辭嚴厲,若不是有必要,他甚至不想和人打交道。 被收為徒弟后,沒過多久,大概是一兩個月,覃瑢翀無意間聽到父親的房內傳來了一陣激烈的爭吵,爭吵過后,是漫長的寂靜,夜風呼嘯,他蹲伏在窗外,逐漸感到渾身冰冷。 凌煙湖底挖出了什么東西,興許是因為恐懼,所以又被他們封了回去。 至于到底是什么,房內的人含糊其辭,沒有一個人愿意說出來,又或者他們也不知道。 覃寂冷冷地笑了一聲,說道:所以,你們的意思是,讓我去承擔所有的罪責? 二當家覃泓在事故中痛失愛子,他是唯一一個活著回來的人,此時卻顯出極其疲憊的模樣,宛如從深淵中走了一遭,覃瑢翀說不清那是什么,但是能夠感覺到,他的周身圍繞著一股讓人膽寒的陰郁,開口說話的時候尤為明顯:長老,我不久后便會以死謝罪。 十日后,覃泓果真吊死在了自己的房梁上。 而覃寂再也沒有回過覃府,從此在凌煙湖上扎了根,不曾離開過半步。 直到那個時候,覃瑢翀才實實在在地意識到,原來他聽到的一切都不是他的妄想。 他隱約察覺到師父的這番舉動,是為了鎮守凌煙湖中的某些東西。 或許正是他們一直不肯說出的那樣東西,覃瑢翀想著,掂了掂手中盛滿了吃食的木盒,因為其他人的反常,他總覺得凌煙湖里確實藏了什么見不得人的隱秘,與陰暗。 白日里的時候還好,陽光一照,波光粼粼,煞是好看。 可是,一旦到了晚上,覃瑢翀寧愿繞遠路都不愿意途徑凌煙湖。 他乘了一葉扁舟,橫渡湖面,劃開層層水波,朝湖心的那一座舫船駛去。 每一天,只要覃瑢翀身處霞雁城,睜開眼睛,洗漱完畢后,先是要拜見長老,然后是雙親,緊接著要吩咐下人準備吃食,裝進木盒后,他就得將這些東西帶給凌煙湖上的覃寂。 拜這些繁瑣的禮儀所賜,覃瑢翀一整夜都想的顧華之,卻只能和他約在辰時見面。 覃寂極度厭世,多說兩句話都覺得煩躁,對別人是這樣,對覃瑢翀也是這樣,所以他們之間向來沒有太多交流,每回覃瑢翀將食盒遞給他,他接過去,他們的交流就結束了。 覃瑢翀像往常一樣,行了禮,將食盒輕輕放在覃寂身側,道別后就準備離開。 只不過,不知為什么,覃寂卻突然出聲喊住了他,語調冷淡,問:我之前教給你的那些馭蠱術,你學得如何了? 回師父的話。覃瑢翀猶豫片刻,那些馭蠱術,雖然和我以前學過的任何一種都不同,甚至像是將一切打亂了重新再學,不過只要摸索到了規律,往后的就很容易掌握了。 他們都是些不成氣候的廢物。覃寂嗤笑道,上至長老家主,下至弟子,竟無人能將這一門馭蠱術學進去的,只知道推我出來承受莫須有的罪名,連你這個大少爺也比不上。 他說話一向如此難聽,覃瑢翀早就習慣了,聽過即忘,從不放在心上。 但是覃寂的這番話委實奇怪,他斟酌著用詞,問道:師父這話是什么意思?難道我現在所學的馭蠱術已經和旁人所學的不同了嗎?是只有我一人學的不一樣嗎? 覃寂似乎沒想到覃瑢翀會問出口,抬起眼睛,重新審視著他,陰冷似蛇的目光仿佛能夠看穿他心底的一切思緒,半晌后,溝壑縱橫的臉上竟然露出了笑容,不是真切的,而是帶著十足的惡意,鄙夷,不屑,嘲弄,怨恨,種種情緒在他眼底翻涌,漸漸地沉淀下去。 下一任的家主啊。他說道,你難道沒有想過為什么會是我成為你的師父嗎? 說完這句話后,覃寂便不再開口,面上的瘋狂瞬間褪去,擺手就要趕覃瑢翀走了。 覃瑢翀來的時候歡天喜地,走的時候滿懷心事,憂心忡忡。 他當初挑在凌煙湖和顧華之見面,就是想趁這個機會帶他游湖賞景,結果,顧華之人還沒來,他倒是先覺得眼前的景色千篇一律,無論是鳥鳴還是風聲都叫人感到厭煩。 可是早就定好的事情,總不可能因為他心情不好就要換掉吧。 街上的行人漸漸變多了,辰時已至,覃瑢翀花了一點時間寬慰自己,盡量不去想那些會讓人心情變糟的事情,將注意力全部轉移到顧華之身上,認認真真地想見面后該去哪里。 這一想就是一整天。覃瑢翀沒有說他在寒風中站了多久,又是如何從期待變成失望,時間會洗滌記憶,將那些不好的帶走,留下的都是好的,那時候的他有多么耿耿于懷,現在的他就有多么冷靜從容,不帶任何多余的情緒,只是很平淡地敘述道,顧華之失約了。 他不是那種會輕易善罷甘休的人,到最后甚至有點自暴自棄,想著倒不如問個清楚。 如果顧華之實在不喜歡他,說清楚就好,他也不是會死纏爛打的類型。 如果因為別的原因,他也得知道,因為他就是壓不下一肚子的火。 二十多年后,覃瑢翀再回過頭來看,自己當時的行為實在是太沖動,又莽撞又愚蠢。 一路打聽著找去顧華之所住的客棧,敲響房門的那一瞬,他的怨氣都還沒消。 敲門的力度算不上很使勁,覃瑢翀下意識收了力,也不知道是不是怕驚擾了里面的人。 他想問,你為什么不來,為什么失約了,好歹和我說一聲啊,你就那么不想見我嗎? 但當那扇木門吱嘎一聲打開的時候,那些堵在喉嚨中的話又被覃瑢翀咽了回去。 開門的不是顧華之。 覃瑢翀有那么一瞬間懷疑他找錯了房間,他正要道歉,視線微微一低,又看見來者的衣袍上繡著竹青色的仙鶴,再定睛一看,他的裝束和顧華之的很像,只有略微的差異。 將門打開的人卻很鎮定,面容稍顯稚嫩,拱手行禮,說道:我名為虛風子,同為濉峰派弟子,是顧華之的師弟,覃公子此次前來是為了找大師兄吧,可惜他已經睡下了。 覃瑢翀的嘴唇動了動,忽然覺得難以啟齒,那一句我和你師兄是友人的話在唇邊打了幾個轉,又被他用牙齒碾碎了將他們當作友人的,興許只有他一個人罷了。 你師兄失約了這種話,他也無法說出口。 他恍然覺得喉嚨干澀難忍,只說得出一句:既然他已歇下,那我就先行離開了。 現在回想起來,其實虛風子那時候看向覃瑢翀的眼神很奇怪,帶著絲絲縷縷的憤恨,可惜他那時候失魂落魄,心亂如麻,根本無暇顧及無關緊要的人,說完就要走。 大師兄他興許是因為水土不服,所以身體不適。虛風子將那些字眼從牙縫中逼出來,沉著臉看向覃瑢翀頓住的背影,忽然說道,他說,如果讓你感到不快,他很抱歉,他以后不會再失約了明日,希望你明日會愿意見他,他會仔細地考慮該如何補償你。 覃瑢翀猛然轉過身,心里涌起一陣奇妙的沖動,想要繼續追問。 虛風子卻比他更快一步。 話音未落,那扇門就嘭地一聲,嚴嚴實實關上了。 第187章 、候鳥 即使有了顧華之的承諾, 覃瑢翀的心情依然算不上好。 倒不如說,經過這件事情,他反而清醒了過來。 他喜歡美人, 而美人是不論性別的,他會對顧華之產生好感,實在正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