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39)
先說話的姑娘幾步跳下臺階,繞著顧華之轉了幾圈,伸手摸了摸顧華之的發尾,忍不住感嘆道:頭發好順,竟然沒有分叉嗯,皮膚細膩光滑,眉形生得好看,睫毛也好長,公子你平日里都是怎么保養的???用不用澡豆一類的東西?能稍微和我透露一下嗎? 顧華之不動聲色地避讓,想了想,輕聲說道:沒有。 姑娘不依不撓地追問:那你平時都是吃的什么?沐浴的時候用的是什么? 平時以山果飽腹,以山泉水沐浴凈身,至于你說的澡豆,我不知道那指的是什么。 覃瑢翀沒想到她們會對顧華之有這么大的興趣,更沒想到顧華之竟然老實地回答了。 然后?然后樓內的鴇母好不容易騰出了空當,急匆匆地出來將這個不省心的小姑娘拎了回去,勒令安靜沉穩的meimei看管著惹是生非的jiejie,向覃瑢翀和顧華之賠了個不是。 說到這里的時候,覃瑢翀拿起杯子,用清水潤了潤嗓,仿佛當時的情景仍然讓他感到尷尬,停頓了片刻,才接著之前的話,含糊地說道:怎么說呢,我是從那一天才意識到,原來不止是公子喜歡看長得好看的姑娘,姑娘們也同樣喜歡看長得好看的公子,或許更甚。 他說到這個地步,聶秋也明白了。 顧華之一走進賞春樓,就像進了盤絲洞似的,那些姑娘都好奇他這樣的人為什么會來煙花之地,又像之前的姐妹花一樣好奇他平時是如何保養的,根本不需要覃瑢翀叮囑,紛紛靠近他身側,恨不得動手動腳在花魁試圖去摸他手的時候,覃瑢翀總算是忍無可忍。 翡扇,我記得你前不久才問過我何時能夠再來。他甚至有點咬牙切齒。 好像是有這么一回事。被稱作翡扇的花魁懶懶地支起腰肢,收手,挑著眼角去看覃瑢翀,語氣帶著股調笑的意味,覃公子的書畫確實不錯,不過,總得叫我嘗嘗新鮮吧。 言下之意,再怎么看也看厭了,倒不如多瞧瞧新來的這位漂亮公子。 也許是鬼迷心竅了,覃瑢翀平日里喜歡和她們開這樣的玩笑,他沒什么架子,和這群鶯鶯燕燕混得也熟,這時候卻突然感到一陣惱怒,迫使他口不擇言:沒看到他在躲嗎? 難道不是覃公子將這位公子帶來的嗎?翡扇倒也沒生氣,兀自笑了,還是我們都誤會了覃公子的意思?難道你只是想要叫他過來瞧上一眼,然后就要帶他離開么? 他被堵得啞口無言,一時間也不知道如何回應,只能憋著一口悶氣,從腰包里摸出幾錠金子,啪地一聲放在桌案上,站起身來,低頭去拉顧華之,我們該走了。 顧華之至始至終都沒說半句話,望著覃瑢翀扣住他手腕的手,眸色沉了沉,還是依從地跟著他站了起來,順手取回被摘下的魚尾冠,拿過了被打手收走的貼身武器。 而翡扇倚在軟榻上緩緩說了句:期待覃公子下回再來和我徹夜暢談唐寅的真跡。 這件事就在三言兩語間,被她輕描淡寫地一筆勾銷了。 之后他們到底有沒有徹夜暢談唐伯虎的墨寶真跡,那都是之后的事情了。 當時的覃瑢翀,在不知從何而來的焦躁中帶著顧華之離開,直到踏出賞春樓的大門,他才意識到自己原來一直握著顧華之的手腕,箍得很緊,仿佛下一刻就要化作枷鎖。 他就像被火焰灼傷似的,猛然松開了手,難得有些不好意思,低咳兩聲,解釋道:我以為你不太喜歡那樣的場合,所以貿然帶你離開了,也沒問過你的意思,實在抱歉。 顧華之背過手,稍稍活動了一下被抓得生疼的手腕,說道:無妨。 覃瑢翀展開折扇,無意識地扇著,以此緩解心里那股奇怪的情緒,卻沒能把那股將他五臟六腑都要燒成茫??莶莸囊盎饓合氯?,反而助長了火勢,令它更加猖狂。 他抹平緊皺的眉頭,看向顧華之,卻又在眼神交匯的一瞬間挪開了視線,竟有些不敢和他對視,目光漂浮不定,尋尋覓覓,從行人的身上掃過,從各式各樣的建筑掃過,最后像是終于找到了救命稻草一般的,眼睛亮了亮,笑道:我想到一個你應該會喜歡的地方。 令聶秋感到驚訝的是,覃瑢翀在閑暇之余還會去梨園聽聽戲。 那樣的柔腸百轉,一唱三嘆,他以為這位覃家家主對這些毫無興趣。 轉念一想,霞雁城的官員個個尸位素餐,全憑覃家一家獨大,這也使得這個馭蠱世家不像尋常大家一般,無論是從禮儀,還是文采,無論是從馭蠱的技藝,還是琴棋詩畫,都不是其他人能夠比擬的,所以,覃瑢翀會對書畫戲曲之類的東西感興趣,也不難理解。 梨園中的小孩兒正在幫忙搬凳子,見覃瑢翀來了,招呼道:公子今日是要聽哪一出? 我記得今日是姜笙當班吧?她嗓子好,底子也不錯,無論哪出戲都拿捏得恰到好處,我隨便聽聽就行。覃瑢翀俯身去摸摸他的頭,把先前買好的花生酥一并塞進他的懷里,說道,今天我帶了朋友過來,勞煩你去多備一些吃食了。 小孩兒動作熟練地收起酥糖,笑瞇瞇地指了指一間屋,笙姐正在后面上妝呢,覃公子一時半會兒可能見不到她了,步家的人也在里頭,她向來是不喜歡別人在這時候去打攪的。 他說完,一陣風似的呼啦啦過去了,吆喝著去準備東西了。 顧華之在旁邊看了半晌,此時才終于啟唇說道:你和這里的人關系很好。 覃瑢翀花了一些時間才反應過來他口中的這里是指的霞雁城。 畢竟是在這里長大的。覃瑢翀笑了笑,霞雁城說大也不大,說小也不小,十多年的時間都足夠和這里的一草一木混個臉熟,更別說是人了。 顧華之搖搖頭,垂下眼睛,不知是在想什么,又或許什么都沒想。 不是。過了一會兒,他如此說道,覃家的身份仿佛沒有在你身上留下深刻的烙印,你能夠輕而易舉地和所有人都打成一片,全無顧忌,也沒有架子,這很難得。 等到坐進椅子,對著空蕩蕩的戲臺子發了半天呆的覃瑢翀,這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顧華之那句沒來由的話興許是在夸他,他這一腳深一腳淺的,好像走在云端,輕飄飄的,風一吹就要飛起來,明明是坐在梨園里的,思緒卻早就飛到了九霄云外去。 隔了一個座位,木椅被人拉開,覃瑢翀順著響動望過去,眉眼溫柔的姑娘沖他頷首。 這位應該就是步家的人了,他亦是回禮,心里想著,之前雖然從其他人口中聽到過好幾次,像這樣面對面地接觸,還真是頭一遭她叫什么來著,好像是步陵清? 也不知道為什么,近年來,覃家和步家的關系尤為親近,那位號稱遣鬼守鈴的步傾仲已經來過了好幾次,每次覃瑢翀都能夠看見自己的父親,還有那些長老們滿面凝重的模樣。他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無論是父親,還是師父,皆是不肯向他透露半句。 覃家,先后師從兩位長老的人,只有覃瑢翀一個。 那兩位長老是兄弟,一個只有覃瑢翀一個徒弟,另一個從不收徒,七八年前,一個寂靜無光的夜里,他的師父急匆匆地離開,融于夜色,從此就再也沒回來,直至凌煙湖動工的時候發生了塌方的噩耗傳來,覃瑢翀才明白他師父的生命永遠停留在了那個夜晚。 遺體,他沒有見到,只知道師父的胞弟,那個從不收徒的長老,沒過兩日就向家主提出要收他為徒的請求,他父親答應了下來,覃瑢翀就迷迷糊糊地跟著他繼續學習馭蠱之術了。 他隱約能夠感覺到覃家上下醞釀著一股奇怪的風暴,裹挾著雷電和雨雪,正使得所有事情偏離軌跡,比如他的母親,明明父親說過絕不可能放棄她的醫治,卻又改口說,如果真的治不了,那就只能讓她提早入土為安覃瑢翀正是憋著一肚子的怒火去尋的入淵。 聽人說,步陵清常來梨園找姜笙,今日恐怕也是如此,他不該在這種時候想這些不相關的事情,枉費了顧華之這一路上的奔波。覃瑢翀緩了口氣,決定不再多想。 臺下寥寥幾人入座,帷幕被緩緩拉開,旦角蓮步輕移,踏上戲臺,咿咿呀呀開了腔。 他此夕把云路鳳車乘,銀漢鵲橋平。挽袖抬臂,眉眼如畫的貴妃捏著嗓子,嗓音圓潤嘹亮,有如一陣呼嘯而過的微風,一層層推開粼粼柔波,婉轉動人。 生角唱道:他是天宮星宿,經年不見,不知也曾相憶否? 覃瑢翀順手遞了個蜜橘給顧華之,沒有注意到顧華之接過去之后就放在了一旁。 不知為何,他忽然覺得臺上的旦角意有所指。 這出《梧桐雨》他已經聽過許多回了,姜笙的唱功了得,用旁人的話來說,她就是天生唱戲的料子,無論發生什么事情,她唱的戲都不可能有一絲瑕疵,完美得像個模子。 然而覃瑢翀卻發覺姜笙這次的語氣不太一樣,帶了點顫音,尾音上挑,咬字放緩,端的是柔情似水,裹了層甜膩的蜜,不知是對那戲中的唐明皇深情款款,還是對別的什么人。 第一炷香已經燃盡了,房內濃郁的熏香逐漸散去,生鬼卻沒有急著燃上第二炷香。 它從袖袍中伸出蒼白的手,沒有過多猶豫,從覃瑢翀身側那團細線中勾走了一縷,纏在指尖,眼神晦澀難懂,明明是笑盈盈的,卻好像在掉眼淚 生鬼將手按在胸前,細線很快就融入了魂靈中,消失不見。 第185章 、晚霜 陰火熊熊地燃燒著, 生鬼給覃瑢翀留了喘息的余地,片刻后,點燃了第二炷香。 第二炷香的香氣與第一炷香不同, 如果說第一炷香的香氣是瓜果熟透的甜香,那么第二炷香就是秋日將盡,樹木枯黃時的草木香, 帶著絲絲縷縷的冷意,清冽凜然。 被生鬼抽走了一縷記憶,覃瑢翀卻沒有太大的反應, 他或許都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記憶有所缺失, 頓了頓, 嘴里吐出的字句一轉,揭過了梨園里發生的事情,不再提那出戲。 離開梨園之后,我見天色已晚, 就決定先帶顧華之去填飽肚子。 覃瑢翀向來是最會找話題的,無論是多么沉默寡言的人, 在他三言兩語之間都會打開話匣子,主動和他攀談起來, 所以, 盡管他與顧華之的脾性、身世全然不同,這一路上的氣氛并沒有太尷尬, 很多時候都是覃瑢翀在說,顧華之頷首示意, 偶爾搭幾句腔。 你覺得方才那一出戲唱得如何?覃瑢翀轉頭看向身側的顧華之,我時不時就會挑在姜笙當班的日子過去聽,一坐就是大半天, 回去之后家里人總是會斥責我不務正業。 然后,他復又笑起來,說道:可是,如此動人的戲曲,不聽才叫枉費了時間。 依照你的說法,我此前已經枉費了不少時間。顧華之的目光與他交匯,略略一糾纏,很快就挪開了,望向湖畔那一彎行舟萬里的煙柳,面色并非不虞,只是說道,我鮮少離開濉峰,像是賞春樓,梨園這樣的地方,從來都沒有去過,更別說聽戲曲了。 覃瑢翀頓時感覺心都揪緊了,卻又聽見他說:不過,我雖然是頭一回聽,也能夠聽出你口中那位姜笙姑娘,唱得確實很不錯,實在讓我大開眼界。 顧華之忽然止住了腳步,明月高懸,繁星如晝,湖畔的風聲揉碎了星光,綴在他眉間,無論是來來往往的行人,還是覃瑢翀胸腔里大得嚇人的心跳聲,都在頃刻間煙消云散,只剩下眼前的一人而已像鹿一樣內斂安靜的扶渠羽士,舒展了眉眼,輕輕地笑了起來。 事實上,賞春樓里的姑娘們雖然大膽了些,卻也讓我感到新奇以前從來沒有人這么放肆又歡快地接近我,嘰嘰喳喳地問我一些奇怪的問題。若不是因為你,我可能此生都不會踏進那種煙花之地,也不會踏進梨園去聽戲,多虧了你,我今天過得很愉快。 他說了什么,覃瑢翀其實都沒怎么聽清楚,只看到他的嘴唇一張一合。 顧華之笑起來的時候,臉頰上確實是有淺淺的梨渦,眼睛彎彎,眸光似水,臥蠶微微隆起,橫在眼下,他其實只是抿著嘴唇笑了笑,卻使那張玉雕似的臉變得生動起來。 向來能說會道的覃瑢翀,一下子變得詞匯匱乏。 他想,只能用一句話來形容顧華之的笑。 春風吹拂,令冰雪也消融。 覃瑢翀恨不得挑一個天時地利人和的時候,再讓顧華之笑一回,這樣他就能夠不顧旁人的視線,放肆地盯著顧華之的臉,夸他笑起來很好看,然后得寸進尺地問他能不能再多笑笑。 這樣,街上因此駐足的那些行人就看不見了,只有他一個人能夠見到顧華之的笑容。 一陣難以形容的歡喜過后,覃瑢翀感覺五臟六腑都絞痛起來,逼得他皺起了眉頭。 為什么賞春樓的那些姑娘們能摸他的頭發,為什么翡扇能夠如此大膽地去碰他的手,為什么顧華之的稱贊是公正無私的,為什么,他明明是對自己笑的,旁人卻也能看見? 像是喝進去幾壇子醋似的,覃瑢翀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酸味兒,覺得牙齒也酸得酥麻,不止是酸,還有苦,比那一味黃連更苦,嫉妒得他從頭到腳的骨頭都要散架。 他咬緊了牙,強行將那一腔來得莫名的妒火壓了下去,擺手示意顧華之靠近一點。 顧華之臉上的笑意來得快去得也快,聞言,真的就站近了些,俯身將耳朵靠了過去。 你笑起來很好看。覃瑢翀在他耳畔低聲說道,多虧了你,我今天也過得很愉快。 這話近乎于一種含蓄的、隱晦的調情了,偏偏他還刻意啞著聲兒,一字一頓吐出來的。 生鬼適時地將一根細線纏了進去,淺淡的金光閃過,與覃瑢翀身旁的細線連在一起。 溫熱的,甚至是近乎guntang的吐息灑在顧華之的耳廓,他愣了愣,很費解地,花了很長時間去想覃瑢翀這話的意思,然后猛地直起身子,退了兩步,耳根子紅得要滴出血來。 他掩住發燙的耳朵,唇齒間泄出一個意味不明的單音,幸好夜色太寂寥,幸好街上太喧鬧,一旦拉開了距離,不止是覃瑢翀聽不到,就連他也不知道自己發出了什么聲音。 顧華之一時間竟有些不知所措,竭力維持住冷靜,轉過身,說道:我們該走了。 遇到這種情況該說些什么?斥罵一句放肆?顧華之不知道。 其實擺在他面前的處理方式有很多種,他大可當場翻臉,用腰間的紫壇軟劍解決,也大可擺出濉峰派大師兄的架子,責怪他的無禮,但是顧華之并不想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