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103)
季望鶴其實沒有主動去看過宋存音,只是宋頊非要他去,他才去瞧瞧,又皺又丑的小rou球一望見他就沖他傻笑,笑得他頭皮發麻,連夜趕去寺廟燒了幾炷香才罷休。 后來,季望鶴有好幾年都忘記了這回事,直到宋頊有一次出門沒帶飯菜,有個長相很乖巧可愛的小孩兒過來給他送飯,季望鶴忍不住問了問才知道,這就是宋存音。 他是不喜歡長相好看的人,但是宋存音不一樣,一個小孩罷了,還不能讓他有危機感。 剛生下來的時候那么丑,過了幾年就這么好看,讓季望鶴有點新奇,又忍不住去想,再過幾年他還能長成什么樣子,還跟宋頊說,若是他把宋存音養丑了,那就不用活了。 宋頊氣得好幾天沒跟季望鶴搭話。 再后來? 再后來,季望鶴見著宋存音從一團皺在一起的rou球漸漸長大,眉目朗然,眼神清澈,骨架子都是好看的,笑起來的時候臉頰上有個小小的酒窩。從爬到走,再到會跑了,捏住他的衣角喊他季哥季哥,邀他去看燈會,惹得身為親爹的副門主嫉妒到眼紅,直說輩分岔了。 不夸張地說,季望鶴這輩子是沒疼過誰,除了這個小孩兒,他是放在心尖子上的。 然后他就死了,自己挑斷了手筋腳筋,滿床的血,死相慘烈。 季望鶴偶爾會想,宋存音是有多恨,當時又有多么痛,臉上才全掛滿了淚珠。 宋頊為什么會覺得是常錦煜害了宋存音,理由很簡單,一個小孩,懵懵懂懂的,什么都不知道,喜歡什么,該做什么,一概不知,全憑大人做決定,然后常錦煜就在某天突然出現在了宋存音的面前,告訴他,我覺得你適合當我的徒弟,但是我還得再看看。 于是宋存音就將后半生都耗在了這件事上面,把它當作責任,當作畢生該盡之事。 整整三年時間,足夠男孩成長成少年,卻沒讓他想明白為什么常錦煜從此只字不提。 季望鶴偶爾還會想,宋存音是不適合魔教的,魔教根本不需要這種全然的、盲目的信任。 宋存音死后,宋頊去見常錦煜,要找他討個說法。 季望鶴不知道他們說了什么,他只知道宋頊從回來之后就神情恍惚,幾乎魔障了,每天都在崩潰的邊緣處懸著,搖搖欲墜,直到死的時候都沒再笑過一下。 宋頊的夫人也沒活多久,同樣郁郁而終,死前只跟季望鶴說了一句話。 她說的是,宋頊一輩子對宋存音掏心掏肝的好,只有宋存音死的前一天和他吵了架。 然后季望鶴就明白了,宋頊這是一直覺得都是他自己害死的宋存音。 問吵的是什么,卻再也沒等到她的答復,所以季望鶴只好挨個詢問,去找他們家中原先的侍從,花了幾個月的時間,才得到個可笑又理所當然的答案。 宋頊說,近日天氣太冷,你夜里多添一床棉被。早上多睡一會兒,不要趕著去練劍,即使你當不上魔教教主又如何,只能說明常錦煜他眼光不好,知不知道? 宋存音只聽到了當不上魔教教主的那半句話。 緊接著,大吵了一架。 支撐了他三年的梁柱終于崩塌,虛妄褪去,他終于知道他這三年做的都是無用之事。 那一年他才十三,遇到常錦煜的時候不過十歲。 你看,一個十歲的小孩,本來應該天天在外頭與同伴玩耍,上房揭瓦,踩泥坑里的水,偷偷去嚇鄰居家的貓,什么壞事情都干得出來,什么顧慮都沒有,但是宋存音遇見了常錦煜,所以他強忍著出去玩的想法,硬逼著自己習字練武,眼睛還常常往外瞟,可就是不說。 之后,失望,崩潰,癲狂,絕望,黑暗,宋存音的人生永遠地停在了那個冬夜。 季望鶴從知道宋頊對方岐生和黃盛下手之后,他就知道常錦煜肯定不會善罷甘休。 他對宋頊何其了解,自然知道宋頊也料到了這個結果,卻仍然選擇孤注一擲,分明不是奔著復仇去的,而是去求死的,什么無法消磨的恨意,都只是附帶的了。 想要解脫的人解脫了,宋存音走了,宋頊走了,徒留季望鶴一人在世間踟躕。 他性格本來就孤僻,活得又累又煩,但也不至于要選擇死亡,只恨不能換種活法。 季望鶴見方岐生沒說話,覺得這人此番舉動實在沒必要,因為他永遠不會原諒常錦煜和方岐生,也不會原諒當時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宋頊,更不會原諒輕而易舉就放棄了生命的宋存音,此事既定,一切都不可能挽回了。 而且,死人也不可能再原諒人的,不是嗎? 安丕才出來打圓場,提議祭酒一杯,說完就要去將酒往地上倒。 季望鶴抬手制止了他的動作,說道:他才十三。他不喝酒。 然后,他起身搶過安丕才手中的酒杯,那里面盛的不是果酒,是稻米釀成的,難喝到他皺起眉頭,卻還是一飲而盡,擦去唇邊的水跡,說道:我替他喝了。 月色寒涼,季望鶴沒想別的,只是想,若是他將小白帶來暖手就好了。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在20201018 00:00:00~20201021 20:00:00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七浮 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長河漸落 6瓶;優子蟹、不周山、默默的莫 5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第135章 、山色 季望鶴完全聽不進去任何勸說。 聶秋見他態度堅決, 將安丕才的那杯酒一飲而盡后就不說話了,便不再提此事。 其實在意這件事的人不是方岐生,而是聶秋。 他之前聽方岐生略略說了宋頊和宋存音的事情, 包括宋存音是怎么死的,宋頊又是如何千里迢迢跑到總舵與常錦煜對質的,他都有所耳聞。 然后, 他就覺得這件事沒有那么簡單。 派玄武門的弟子去查了之后,他們才知曉,原來宋存音還是季望鶴的義子。 季望鶴是個自私又小心眼的人, 誰摸了他的貓, 誰弄壞了他的衣裳, 誰打碎了他的花瓶,誰想管他要什么東西,他心里一筆一筆記得清清楚楚,就等著秋后算賬。 所以這么多年過去了, 他是完全沒有找個伴兒的意思。 畢竟他從不肯無私奉獻,將自己的東西白白給別人, 更不可能和其他人一起生活。 當初宋頊拿了他一個小玩意兒,就被他念叨了好幾天。 但是宋存音的玉佩, 發簪, 用來做衣裳的布料,很大一部分都是季望鶴給的。 換句話來說, 除了宋存音這個去世多年的人以外,季望鶴再沒對誰上過心。 此事雖然留有缺憾, 但是無可轉圜,也在聶秋的意料之中。 如今魔教四門只有朱雀門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宣告臣服,肯定會對方岐生以后所做的事情造成不好的影響, 總舵發生混亂的時候季望鶴也極有可能會站出來鬧一鬧,所以,聶秋原本只想借此機會看看此事有沒有解決的余地,但是季望鶴完全聽不進去他的話。 既然他聽不進去,聶秋也沒必要硬向他灌輸什么思想,索性就不再多說了。 他不是想要勸季望鶴,只是想說,我知道你恨常錦煜,恨方岐生,也知道你不可能原諒,涉及到生死,這本來就不必原諒,方岐生也沒想過要你原諒,你們兩不相欠。 所以今夜將愁緒化作酒水一飲而盡,隨月光化為流水,暫時忘卻前事就好。 聶秋想,他終究是在正道呆慣了,就喜歡多管閑事,尤其是有關方岐生的事情。 杯中盛滿了清酒,映照出盈盈的波紋,在月光下顯得很安靜,而他向季望鶴舉杯示意,嘴里說的都是些毫無關聯的話:不為別的,只為敬這一席安穩之處。 然后他像季望鶴之前那樣,仰頭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方岐生摩挲了一下杯沿,幅度很小地抬了抬酒杯,低聲說道:也敬月光。 周儒想了想,說道:敬魔教,愿魔教前途坦蕩,百年不衰。 他還是沒敢將杯中的酒全部喝完,只是象征性地勉強喝了幾口下去。 段鵲杯中的與他們都不同,是盛了血酒,散發著陣陣的腥氣,她神色淡然地端起酒杯,說道:敬亂世,敬鮮血。隨即,也飲盡杯中血酒。 石荒拿的是酒碗,一條腿支起,一條腿盤著,醉醺醺的,說道:敬世間最強者。 敬未知的將來。安丕才飲下涼透的茶水。 一直沉默的玄武小心將面罩拉下一截,露出嘴唇,順勢把酒杯遞到唇邊,聲音照樣嘶啞低沉,卻很難得地多了些許溫柔,說道:敬在座諸位。 季望鶴在他們一個二個突然開始敬酒的時候都愣住了,等到最后的玄武說完話之后,所有人都將目光放在了他身上,他才開始慶幸今天穿得光鮮亮麗。 但是他連一個字都沒有提到自己,滿臉不情愿,眼神卻專注認真,攏了攏寬大的袖擺,沒有看在座的任何一個人,只是舉起酒杯,望向朗朗明月,輕輕說道 敬宋頊,敬宋存音。 這兩個名字說出來的時候,季望鶴后知后覺地有了一種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覺。 他已經太久沒有提起過這兩個人了,連念個名字都覺得恍如隔世。 當初發現宋存音死去的那天,宋頊伏在床邊去抱宋存音,聲音帶顫,半天說不出話來,宋頊的夫人淚眼婆娑,泣不成聲,而季望鶴酒站在門口,望著房內的一片景象,只覺得自己像是個局外人,因為,所有人都在哭,這樣不就顯得他冷血又無情嗎。 但是他也邁不動步子,挪不開視線,只是看著,感覺像是自己的rou被硬生生剜下來一塊兒似的,永遠都結不了痂,永遠無法愈合,永遠無法填補,痛意就在那里了。 他以為自己再說出宋存音這三個字的時候,會再次感覺到那種無法忍受的痛苦。 可是,時隔多年,他說出這個名字的時候,腦中卻只有一個畫面。 季望鶴不喜歡湊熱鬧,也不關心其他人到底在做什么,只知道那天的鎮上格外熱鬧,但是和他又有什么關系呢?他早早地清洗了一番,卸了面上的妝容,正準備換了衣服時,窗戶就被敲響了,兩重三輕,是宋存音向來喜歡玩的把戲。 他打開窗戶瞧了一眼,少年趴在窗欞上,歪過腦袋看他,眉宇朗然,俊秀端正,笑得卻傻里傻氣,臉頰上有個明顯的酒窩,眼睛亮亮的,像撒了一把磨碎的寶石進去,又亮又清,是深夜中的一盞明燈,然后小小的、明亮的燈火向他撒嬌道:季哥,陪我去燈會好不好? 宋存音死了,他的明燈也隨之熄滅,再也無法點亮了。 或許是醉了,季望鶴想,不然眼前為什么一片模糊,心臟也是沉沉的,思緒卻愈發清晰,好像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云端上,輕飄飄的,讓他將前塵往事都忘卻在風中。 他晃了晃酒杯,看著杯中倒影碎成萬片浮光散去,然后將苦澀的果酒飲入喉中。 季望鶴擱下酒杯,不再去看其余的人,他想,是不是臉上的妝都花了,那該很丑,所以他得趕緊回去,但是身子卻沒動,只是悶頭笑了起來,念道:且須飲美酒,乘月醉高臺。 但得酒中趣,勿為醒者傳。 此情此景,當飲一白。 于是聶秋替他滿上一杯酒,各自喝酒去了。 哭的就哭,笑的就笑,最多不過大醉一場而已。 誰都不知道到底喝了多少酒進去,到最后或許只有滴酒未沾的安丕才是全然清醒的。 石荒用手托著臉頰,眼睛微闔,醉意朦朧,陷入了淺眠之中;玄武站在一旁吹冷風,好讓自己保持絕對的冷靜與清醒;周儒是醉得不成樣了,隨便拉一個人都能講半天的話,說的又都是廢話,什么銀兩匱乏,什么正道難對付,都是他平日里愁的事情;段鵲安安靜靜地在旁邊喝她的血酒,時不時在周儒要走遠的時候將他拉回來。 聶秋感覺頭腦昏沉,但是也不至于叫人難受,是那種讓人心生愉悅的目眩感。 他深吸一口氣,懶懶地倚在方岐生的肩膀上,用手指去勾他的發尾。 方岐生低下頭去看他,說道:你喝醉了? 聶秋很坦誠:有點兒,你比我喝得多一些,應該比我更醉。 說完,他抬起手臂,隨意地指了目光所至之處的那座低矮山峰,問道:那座山是你以前在那里放風箏的山嗎?那夜的風到底冷不冷?雨到底大不大?你被常教主發現了嗎? 他所指的那座山峰靜臥在深夜之中,山色空蒙,與周遭的樹木融于潑墨山水畫里。 這人不開口就不開口,一開口就接二連三地將問題拋過來。 方岐生按了按眉心,說道:你一個個問我。 然后,你每問出一個問題,你就得先親我一下,我才會回答。 聶秋驚覺方岐生哪是微醉,這根本就是醉得神志不清了,只不過他喝醉酒后的樣子和平日里沒什么兩樣,語調、神態,都很正常,直到說出這句話才將此事暴露了出來。 他抬眼看了看,安丕才很友好地沖他一頷首,起身走到玄武身邊一起看風景去了。 而段鵲見他神色尷尬,伸手將說個不停的周儒輕輕拉過來,說道:聶護法不必介懷,周儒喝醉的模樣和方教主差不多,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我已經習慣了。 然后她眼睛一轉,提醒道:季門主,我看到你往我杯中下藥了。 季望鶴:嘖。 既然旁人都不介意,方岐生又直勾勾地盯著自己,聶秋只好放下臉面,去哄方岐生,先問他第一個問題:那一座山,就是魔教的后山嗎?你以前是在那里放過風箏吧。 等他湊過來親了一下,方岐生才開了金口,答道:是。 那夜的風雨很大嗎?你后來有沒有被常教主發現? 又是兩下,一觸即分,好像羽毛一樣柔軟。 方岐生簡直異常的乖順,有問必答:小雨,有點冷,但是不至于叫人淋得透徹。當時我邊跑邊放風箏,還沒玩盡興,轉頭就撞進了常錦煜的懷里,被他拎回去揍了一頓。 聶秋聽完之后,只顧著笑,他實在很難想象一個肆意張狂的少年被極不情愿地帶回魔教,沒收了風箏時的模樣,那時候的方岐生肯定可愛得緊,若他有機會瞧見就好了。 然后聶秋就被方岐生敲了額頭,不滿地質問道:我被揍了一頓你還笑? 頓了頓,他又問道:你以前就沒有被你師父打過嗎? 我小時候又不調皮,乖得很,更何況,師姐也會護著我的。 聶秋邊笑邊往方岐生的懷里靠,跟被抽了骨頭似的軟,閑來無事,又去繞他的發尾,跟他指了個方向,可是夜色深沉,壓根就看不清遠處的任何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