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5)
聶秋竭力掩飾住身體的不適感,不動聲色地撫了撫右手手腕上的痕跡,卻不覺得燙,那突如其來的火焰就像在他的身體里燃燒他的血液經脈一般,體外卻絲毫感覺不出來。 看來使用三壺月的后遺癥還遠遠沒有結束。 他壓著那股疼痛,像什么都沒有發生似的,將兩只手背在身后,用左手狠狠地掐著那塊疼痛的根源,商量道:天色還早,我們先在市集買好充足的干糧再去驛站租馬匹吧。 他們二人的行李都不多,背在身上也綽綽有余,所以沒必要存放在其他地方。 方岐生點頭同意了,從驛站小廝里隨便抓了個脖子上繞了幾圈紅線的人問了問市集的方向在哪里。 聶秋見那人的腿肚子都在發抖,就想笑,渾身卻又疼又發軟,笑也笑不出來。 方岐生一旦是遇見自己喜歡的東西了,整個人都會像放松警惕的刺猬漸漸把刺兒給收了起來,眉眼都舒展開來,要是唇角一勾便更顯出了些少年氣息,絲毫看不出來是那個兇名遠揚的魔教教主。但他又總是繃著臉,好像有人欠了他幾百兩黃金似的,嘴唇抿成一條直線,十分地不拘言笑,渾身透著股兇神惡煞的氣勢,平日里尋常百姓不由自主地就會避開他。 那人哆哆嗦嗦地把方向給方岐生指出來了,他便轉身去尋聶秋,準備一起過去,剛轉頭便看見一身白衣,腰上掛了把刀的青年瞇著眼睛看著他,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樣,面容的輪廓被身后的暖陽暈染得有些模糊,看起來和身后的凡俗格格不入。 方岐生倒是沒說什么,聶秋卻以為自己臉色很差,于是偏了偏頭,提醒道:走吧。 街上大小的商鋪陸陸續續地都開張了,但由于時間還早,所以街上的行人不多,大都是出來買早點的,聶秋和方岐生在馬車上的時候就已經吃過了,現在見人少,便正好圖了個清凈。 方岐生平常話不多,能動手的就絕不廢話,只有在聊興起了才會多說上幾句,所以一路上聶秋都只顧著忍住身體的疼痛,要是狀態好些了才和方岐生攀談,好歹沒表現出自己的身體不適。他說一句,方岐生就答一句,二人之間的氣氛倒也不尷尬。 眼見著方岐生忽然駐足在一個小鋪子前,聶秋便跟著停了下來,低頭一看才發現那人是做一些小玩意兒的,桌面上零零散散地擺滿了香囊、手鏈之類的東西,而方岐生肯定是不會買這種東西的,他看的是其中一個很不明顯的深棕色的劍穗。 那陣火燒般的疼痛來得快去得也快,聶秋此時已經能夠和平時一樣正常地和方岐生交談了,不至于再掐著自己的手腕才勉強憋出幾個字去應付他。 你喜歡這個劍穗嗎?聶秋問道。 配池蓮。方岐生伸手把劍穗拿起來看了看,太長了,影響出招。 長劍穗只要用熟了能在里面藏暗器,甚至能當武器使,而且更美觀,就是容易纏在劍上。但方岐生用池蓮的時候是使雙劍的,本來就要協調兩把劍的平衡,哪有那個閑工夫注意劍穗會不會纏在劍上,自然是不會選這種長的劍穗。 他放下手中的那個,又翻了翻其他的。 倒是那賣東西的人,見了聶秋刀上系著的流蘇,竟忍不住多瞧上了幾眼,問道:公子這穗子材質和做工都屬上乘,流蘇散而不亂,如水一般靈動,敢問是從何處買的? 聶秋用兩指將穗子托起,輕輕撥弄了一下,使上面的淺色小珠轉了轉,露出中間刻的那一個小字,說道:故人所贈。 聽他這么說,那人便沒有再問,而此時方岐生翻了一會兒也停了手。 其他劍穗雖然有短的,卻都是顏色比較鮮艷的,和池蓮偏暗色的劍柄很不搭。方岐生不是那種會為了這種事而特別執著的人,一見沒有合適的,轉身跟著聶秋離開了這家小鋪子,打聽好路之后便去買路上所需要的干糧了。 待二人買好后,街上的人也多了起來。 他們也沒有其他需要買的東西,于是商量了一番后便決定往回走,然而街上的人卻忽然像見著了什么似的向聶方二人所在的地方擠了過來,聶秋輕輕皺了眉,隨方岐生躍上了房檐。 站穩身子后,聶秋垂眸向人群中間望去,這才發現他們剛剛所站的地方,不遠處就有一個衣服破破爛爛的老道,正端坐在算命攤子前,一旁掛著面一字未寫的招牌,口中念念有詞。他的攤子上和尋常道士不同,并沒有擺上紙墨筆硯或者道書,反而是只放了八九個小錦囊,那錦囊的顏色極為暗淡,不像是裝飾物,倒像是路邊隨意撿來的一樣。 然而其他人卻像是見了什么寶貝似的,紛紛擠破了頭想擠到老道面前去拿那些錦囊,無數碎銀混著金子向那老道的攤子上擲去,老道笑呵呵地端坐在那里,絲毫不為所動,任憑其他人去爭搶,誰拿到了就歸誰,也不去數攤子上到底有多少金銀。 聶秋心下生疑,他轉頭和方岐生對視一眼,好奇怪的事。 先不說那奇怪的錦囊,也不提那根本不像算命的攤子,就說那老道,聶秋只是看上一眼就覺得一股冷氣從背脊上竄了上來,雖然說不出哪里奇怪,但就是給人一種詭異的感覺。 方岐生指了指老道的后頸,那上面的rou凸起了一點,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 蠱蟲。方岐生說。 聶秋瞇起眼睛仔細看著在那些人手中搶來搶去的錦囊,總覺得有些熟悉。 驛站的那個小廝,脖子上掛的紅線和錦囊上系的紅線一樣,上面都串了顆顏色奇怪的珠子,他脖子上的紅線最后隱在了衣服下,所以聶秋并沒看出他到底掛的是什么,但現在卻忽然有了眉目。 見底下的人群因為爭搶錦囊而漸漸地散去了,聶秋便跳下屋檐,落在了老道面前。 聶秋溫言道:煩請道長幫我算上一卦。 那老道本來是在慢悠悠地收攤,聽聶秋這么一說后,這才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 深陷的眼窩中,一雙眼睛忽地亮了亮。 老道便也不急收攤子了,叉著手很不客氣地問道:如今天相師橫行,沒想到還有人想要讓道士幫他算命的? 世上的天相師也就才幾個,有一個在宮中,其余的都不知道歸隱何處,哪是那么好請的,他這話便是在故意撒氣的了。聶家的先人同一名天相師結好,所以才定下了聶家后代都由那名天相師的后代來看卦象的規矩不過,天相師向來短命,到聶秋這一代,給聶秋算命的天相師那一脈大概也只剩他一個了。 聶秋也不惱,又重復了一遍,請道長幫我算上一卦。 你真是無趣!老道擺擺手,盤腿坐了下來,不知從哪里摸出了紙筆,生辰八字? 生辰八字這種東西是不能隨便說的,方岐生看那老道實在不靠譜,他本來坐在房檐上,正想著要不要跳下去阻止聶秋,卻見他沖自己搖了搖頭。 筆尖已經沾上了墨,聶秋也不隱瞞,直接將自己的生辰八字寫在了紙上。 老道接過來,一邊掐著手指一邊皺著眉頭思索,過了半晌才忽然動手撕掉了那張紙。 枯瘦的老頭掩著嘴壓低了聲音,桀桀笑道:果然是你。 聶秋神色不變,聽他這么一說后才露出了微笑,道長看出來了? 天金滿,天水虛,貪狼星高懸,紅鸞星動。老道仍是用只有他們兩個人才能聽見的聲音說,除了聶家那位,還有誰能有這種卦象? 他當初的卦象可是直接轟動了整個江湖,過了十五年,雖說很多人都記得不清楚了,但像天相師或者道士卻是不可能忘記的卦象一出后,那位天相師來回算了十多遍,最終才肯確定自己沒有算錯,而那之后,想來聶府給聶秋算卦的道士幾乎踏破了門檻不過基本上都被搪塞了過去。 十五年前的事情都能記得一清二楚,而且確確實實會算命,這老道不是被蠱蟲所控制了。 聶秋直白道:道長頸后的蠱是自己養的嗎? 老道下意識撫了撫脖頸上蠕動的蠱蟲,笑了笑,以身飼蠱,一腳踏進黃泉路,聽過沒? 半生半死的狀態下,是能看見許多常人看不見的東西。 怪不得自己一見這老道便渾身冒冷汗,聶秋心想,原來如此。 幼時有道士看聶秋天資過人,便想收他為徒,被聶遲拒絕了,雖然聶秋那之后并沒有對此術進行任何學習,卻還是比常人更加敏感,就拿老道這件事來說,其他人都沒有看出他身上有什么不對,聶秋卻一眼便覺得他十分詭異,令人毛骨悚然。 今天可算是讓我大開眼界,以后便有的向那群老不死炫耀了!老道哈哈笑道,我覺得我們以后還會再見面,所以你記好了 我姓徐,單名一個閬字。 老道將手腕一翻,從袖中滑出兩個錦囊來,這個給你和你那個坐在房檐上頭的朋友。 他最后露出一個詭異至極的笑,一言不發地收拾好攤子后便走了。 第7章 、啟程 聶秋見方岐生從屋檐上一躍而下,便悄悄將老道給他的錦囊遞給方岐生,這是他給的。 方岐生也知道其他人一直在爭搶這錦囊,他不動聲色地環視一圈,卻低聲推拒了,讓聶秋把兩個都拿著。 聶秋便沒說其他的,將兩個錦囊揣進了懷中。 那錦囊上有封口,如果拆開就關不上了,聶秋事先已經仔細觀察過,便沒有貿然打開。 方岐生的眼神中帶著點探究,聶秋也不想再加深他的誤會。也是,畢竟徐閬和他說后面的那些話的時候是刻意壓低了聲音說的,方岐生離得也不近,自然沒怎么聽到他們之間的對話,按常理來說也應該有警惕。畢竟,如果方岐生認為聶秋和徐閬本來就是串通好的,這錦囊里有什么古怪,聶秋也無從辯解。 他們二人也沒有其他東西要買的,就沒再提這件事,沿原路返回,回驛站借馬匹去了。 臨近市口,一個七旬老人斜躺在街邊,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子,面前放著個破碗,里面的銅板寥寥無幾,更別說銀子了,簡直少得可憐。 聶秋走過去的時候,輕輕放了一錠銀子進去。 他的步伐一刻未停,動作幅度又小,周圍人都沒注意到,甚至連那老人都沒看見。 方岐生自然是注意到了,他動了動嘴唇,還是說了一句:天底下的窮人那么多,你救得了他一時,救不了一世,救得了這個人,也救不了天下。 背后忽然傳來一陣sao動,卻是那老人看見了銀子,他倒不笨,沒有大聲宣揚,只是把銀子悄悄捏在手心里,向著前方磕了幾個響頭。 聶秋也聽見了聲音,沒回頭,給他這一錠銀子,于我來說不過是吃幾頓素罷了。 方岐生見他一副不認為自己做了什么好事的模樣,心中一嘆,聶兄,你真是有善心。 不是善心,是習慣了。 聶秋轉過來,看見方岐生不怎么相信的神情,搖了搖頭,也不準備繼續解釋下去了。 這鎮子不大,集市離驛站也不遠,不一會兒聶方二人就回到了驛站。 選好馬匹,付了銀兩后,聶秋特地觀察了一下那個見了方岐生就躲得遠遠的小廝,發現自己果然沒記錯,那細繩和自己拿到的這兩個錦囊上系的繩子一樣。 整個鎮子上的人幾乎都在爭搶這個小小的錦囊,而他們似乎也沒拆開,就放在了自己的身上,也不知道是用來做什么的。 聶秋想了半晌也沒想出個頭緒,索性先翻身上馬,和方岐生確認了方向后便出發了。 小鎮較為偏僻,鎮上的商人們就琢磨出了一條商道,從鎮上出發,沿途經過好幾個村莊和鎮子,最后才能抵達霞雁城。 之后便是大漠的隘口,換了駱駝走上兩天兩夜興許能抵達沙漠綠洲中的青龍門。 他們沿著這條商道,策馬跑了相近一日。中途三壺月又將聶秋里外燙了一次,他細細一算,這次和上次發作的時間明顯比第一次發作和第二次發作的時間要長上許多,看來再這樣下去,到后面一月一次或者半年一次也是有可能的這么一想,聶秋倒是寬心了許多。 天色漸暗的時候,聶秋和方岐生剛抵達了一個無名的小村子。 那村中的人都用布掩著臉,黑布下露出一雙驚疑不定的眼睛,靜悄悄地打量著他們,當聶秋望回去的時候卻又躲躲閃閃地撇開視線。 聶秋給了村長一些碎銀,表明了自己和方岐生的來意,村長倒是沒有其他人那樣表現得那么古怪,但也并不熱情,拿了銀子后就引著他們去了一個破舊的草屋。村里的房屋基本上都是如此,聶秋和方岐生都是在江湖中行走時露宿慣了,所以并不在意這里的條件是否惡劣。 有幾個辨不清男女的人一直小心翼翼地跟著他們,將自己的視線死死地粘在這兩個外來人的身上,聶秋雖然已經習慣被人注視的感覺了,但還是覺得渾身不舒服,好像粘在自己身上的不是他們的目光,而是無數毒蟲蛇蝎附在他的身上,甩也甩不掉。 方岐生皺起眉頭,轉過去用那雙泛著冷意的眼睛盯著他們,有什么好看的? 那群人這才作鳥獸散了。 聶秋這時候還在和村長道謝,他瞥見方岐生黑著張臉,不由得想到了自己:他在路上的時候不是沒有跟村長提過,也不是沒有含蓄地和那些人對視幾眼,不過基本上都毫無作用,該盯著他們的還是盯著他們。 自己以后是不是也得學一學方岐生,時不時地兇一下?聶秋心想。 村長離開后,聶秋便輕輕推開那扇搖搖欲墜的門,和方岐生進了屋子。 幸好,雖然小是小了點,而且沒有床,但并不臟,頂上也蓋得嚴嚴實實的,至少不用擔心晚上下雨時會漏雨了。 馬拴在了草屋后,聶秋走到靠近那一側的墻面時甚至能隱約聽到那兩匹馬的蹄子輕輕踏在地面上的聲音。他和方岐生把東西大概收拾了一遍,讓這個屋子勉強能住人了,只是當聶秋把唯一的棉被鋪在冷硬的地上后,他們卻沒有蓋在身上的東西了,只能和衣而眠。 方岐生將燈點上,然后把聶秋幾乎見底的水囊拿了過來,我去裝水。 聶秋問道:我和你一起? 不必。 方岐生出門后,聶秋忽然想起了他沒能好好研究一下的兩個錦囊,便將燭燈拿到了床邊,借著那昏暗的火光仔細翻看起了錦囊。 他和方岐生的這兩個和其他人的并沒有什么不同,都是灰撲撲的一個小小錦囊,上面系上了一根紅線,錦囊面上什么也沒繡,一如徐閬那個一字未寫的招牌。 聶秋輕輕捏了捏,卻只能感覺到手指間的柔軟觸感,這里面塞滿了鼓鼓囊囊的棉花,他捏了好一會兒才發覺棉花中間似乎還放了個硬物,卻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也不知道具體形狀,但可以確定它肯定不是圓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