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6)
他又換了另一個錦囊,得出的結論是一樣的。 聶秋把手里的兩個錦囊又放回懷中,環視了一圈四周。方岐生的劍匣立在墻邊,并未被他帶在身上。他的劍匣重而大,如果背在身上行動會有所不便,如果只拿了劍就沒有劍鞘,也不方便,所以方岐生索性取了下來。 當然,這并不是說方岐生現在就是毫無防備的狀態,當初他連劍都沒拔出來,硬生生憑著自己的一身武功就擊退了濉峰掌門,讓所有正道人士的心情都壞了好幾天。 聶秋又將含霜刀拔出來,對著火光仔細擦拭了一遍。 含霜,顧名思義,便是像凝了層霜雪,這時候卻在燭燈的照耀下蒙上了一層溫暖的顏色,火光在刀身上緩緩跳動,然后又移到了他的手背上。 他將刀豎起,靜靜地看著刀鋒綻露出了凜凜的冷光。 聶秋其實幾乎不用含霜的這一面,他基本上都是使的刀背,那天晚上用刀刃那面也只是嚇唬嚇唬那個刺客罷了。江湖里什么人也有,怕見血的,喜歡見血的,聶秋都見過。他自己是既不是怕見血,也不是喜歡見血,對于他而言,血不過是有溫度、有顏色的水而已,看見水能生出什么復雜的想法? 不過,聶遲以前經常讓人給他準備白衣,所以聶秋每次真要動手的時候便不得不披上一層玄色的外袍來擋血污,不然白色染上血后就太明顯了后來聶遲突然就不堅持讓他穿白衣了,但聶秋這時候已經習慣了,改也覺得沒必要改,索性就一直這樣穿下去了。 胡思亂想了半晌后,聶秋不得不在意起另一個問題:方岐生怎么還沒回來? 在來草屋的路上時他就注意過了,這個村子很小,小溪就在村口的不遠處,按理說方岐生該在他觀察錦囊后就該回來了,可他現在連含霜刀都仔細擦了一遍,方岐生卻還沒回來。 在這里等也不是個辦法,聶秋便站了起來,將含霜收回刀鞘中,拿著一柄刀就出了門。 夜幕低垂,夕陽已經完全褪去,村子里靜悄悄的,道路上一個人也沒有,那些林立的草屋沉默著融于夜色,每家每戶的門窗都被關得嚴嚴實實的,門口連一盞燈都沒點上。 再拖延下去就要看不清路了,于是聶秋使了輕功躍上房頂,像一只燕子輕巧地在草屋之間穿梭,不時停下來仔細辨認村口的方向。 夜風呼嘯,聶秋恍然間聽見一聲鈴響在安靜的村莊中悠悠蕩開,然而那鈴聲卻極其詭異,好像是從四面八方傳來的,一時間聲音繁雜重疊,使他無法聽出鈴響的源頭。 那鈴一響,他的手腕便跟著開始發燙。俗話說,一回生二回熟,這已經是第三回了,聶秋不可能一點準備都沒有,他在一戶人家的屋頂停了停,然后就繼續向前趕去了。 今夜和昨夜不同,連月亮都看不見,空中黑云密布,把光遮得嚴嚴實實的。 聶秋聽見小溪流淌的潺潺聲,抬眼向那個方向望去,卻只看見烏壓壓一片的人站在溪邊,都沒有提燈,都一言不發,連呼吸聲都聽不見。他看不清那些人的面孔,也不知道方岐生是否也在其中,但直覺告訴聶秋他們不太對勁,他便下意識放輕了呼吸聲,跳到了村口的大樹上,蹲在枝椏間悄悄地等待著機會。 然后是第二聲鈴響。 聶秋從沒聽過如此渾濁又響亮的鈴響,毒藥一般慢慢地侵蝕,又突然刺得他太陽xue一疼,倒將三壺月所帶來的灼燒感給壓下去了許多。 那鈴鐺一聲接著一聲,催命似的,從各個方向鋪天蓋地地壓下來,隨著鈴響愈來愈快,底下的人群躁動起來,布料摩擦時的聲音,雜亂的腳步聲,混著尖銳刺耳的鈴聲,一時間竟讓聶秋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一雙手忽然從他身后伸了過來。 聶秋當然察覺到了,他正要回身拔刀,卻又覺得這氣息有些熟悉,且毫無惡意,便硬生生地制止了自己可能會引起底下人注意的動作,動了動嘴唇,方晟生? 方岐生用手蓋住他的雙耳,在對上聶秋視線的時候搖了搖頭,用口型說道:別聽。 難道方岐生自己不受這鈴鐺的影響嗎? 聶秋思緒百轉千回,面上卻不顯,只是輕輕沖他點了點頭。 方岐生這才放了手,見聶秋乖乖地把自己的耳朵捂上后,才皺著眉頭指了指底下的人群。 活死人。方岐生一字一字地做出口型。 第8章 、煉尸 活死人?聶秋咀嚼著這三個字,不知道是什么心情。 魔教并不是叫魔教的,這只是正道給他們安上的名字,方岐生所在的教派是魔教中最大的,而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門,以前則是其他教派,只是被第一任魔教教主收歸麾下了。所以一般而言,人們口中所說的魔教便是指的他們而且,自魔教的上上任教主改制后,他們便心安理得地將魔教這個詞收為己用。 但這世上的歪門邪道千千萬萬,這煉化尸體的教派就是其中之一。 他前世未曾和這個教派交過手,卻也知道他們的名字神鼎門。 神鼎門小得可憐,教中人數稀少,把尸體煉化成活死人的秘術又困難,這個教派傾盡全力也只學會了一星半點,在江湖上基本掀不起什么風浪,以至于很多人都不知道這個教派。 可這底下的活死人這么多,難道說正道的情報有誤,神鼎門已經有人練成了這門功法嗎? 他正想著,方岐生卻忽然碰了碰他放在雙膝上的含霜刀,聶秋剛點了下頭,方岐生便抓過含霜,從這棵樹跳到另一棵樹上,看準了目標就跳進了底下的人群中。 聶秋捂著耳朵,就沒聽清方岐生拔刀時清越的刀鳴聲,只看見他剛被烏壓壓一片的人潮所吞噬,下一刻就一手握著刀鞘,一手握著斬馬刀,如同漆黑長夜里的雷電般蠻橫地撕裂了擁擠的人群,幾息間便劈出了一條道路,向溪邊的方向奔去。 然后聶秋就看不清方岐生到底在哪里了,只能看見樹下的人群像蟲潮般蠕動起來。 耳邊瘋狂搖晃的鈴響驟然停了,聶秋察覺到這一點后便放下了雙手仔細聽著底下的情況,他等了幾秒鐘,伸出右手,準確無誤地抓住了方岐生的手臂,將他拉上了樹梢。 方岐生剛攀上樹梢就將插回刀鞘的含霜刀扔給了聶秋,一刻也不停地施展了輕功,跑! 聶秋還沒來得及去看身后的情況,聽他語氣中難得帶上了焦急,下意識地便跟著他向草屋的方向趕去,身后的鈴鐺聲仍然未響,卻能聽見那群活死人痛苦的嘶吼聲。 風聲從他耳側呼嘯而過,將那些如煉獄惡鬼般的哀嚎聲全部甩在了身后,空氣中波瀾不定的氛圍逐漸安靜了下來,于是聶秋問道:你是去干什么了? 方岐生輕飄飄說道:搶了個東西。 他說得倒是輕巧,聶秋卻嗅到他身上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活死人是沒有血的,他們的身體里空無一物,而這股血腥氣息顯然說明方岐生自己受傷了。 聶秋沒有貿然問出口,他說道:那是神鼎門的人吧。 方岐生轉過頭頗為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你知道神鼎門? 有所耳聞。聶秋輕輕說道,但神鼎門已經百年未出現過成功習得煉尸功法的人了,百年前的那個在江湖上掀起了腥風血雨,百年后的今天難道又出現了一個嗎? 她還差遠了。 聽方岐生這么說,似乎已經和神鼎門的那人打了個照面。 你記不記得今日我們遇見的老道?方岐生說,和他一樣,身體里都種下了個蠱,應該又是個借助外力來提升自己功力的人。 魔教的朱雀門既擅長使毒,又善用蠱,方岐生了解這一點也是正常的。 這就不得不提到另一件事了,雖然青龍白虎朱雀三門都距離魔教總舵很遠,只有玄武門就位于總舵之中,但四門的長老也就是上任門主都在魔教總舵,還有四門中的一部分門徒,起到震懾四門門主的作用,所以如果方岐生此時讓季望鶴從西南趕到魔教總舵,只要朱雀門的長老把消息一發出去,他就不得不忍氣吞聲地趕過來。 于是,這任的魔教教主方岐生離開魔教總舵,親自鎮壓四門一事才顯得格外與眾不同。 不過,她現在已經威脅不到我們了。方岐生抬起手,聶秋才看清他的手心里躺著一只還在緩緩蠕動的蠱蟲,本來想直接殺了她,結果只把她的蠱蟲搶走了。 聶秋實在難以想象方岐生剛剛竟然是拿了自己不算熟悉的刀,直接想強行殺掉那個神鼎門的弟子,他還從未見過如此魯莽又謹慎的人。 轉念一想,如果這個人是方岐生,那倒是不奇怪畢竟他真的做過在武林大會上刺殺溫展行的事情,不過自己剛好也在,所以并沒有讓他得手,但還是讓他搶走了溫展行手上拿著的那個象征武林大會頭籌的玉劍,氣得正道一幫老前輩吹胡子瞪眼地不得不拿了其他寶貝來代替此物。 聶秋追了好幾里地想攔住方岐生,卻被左護法阻了阻,便沒有趕上。 他遠遠望著那個把玉劍握在手中的黑衣男人,知道自己趕不上,就止住了腳步。 方岐生卻突然回過頭,面若寒霜地冷笑兩聲,他擺了擺手,讓左護法退開,當著聶秋和所有跟上來的正道人士的面,用殘風把那把極其華美溫潤的玉劍給斬斷了。 看見你們此時的表情,當真是有趣。他緩緩說道,上月剛刺殺了我青龍門門主,現在就開始大張旗鼓地開始舉行什么武林大會了?可笑至極,虛偽至極! 他說:溫展行,你是找死。 正道和魔教的沖突不斷,彼此卻有分寸,基本不會對門主或掌門一類的人痛下殺手,而溫展行是個不懂變通的耿直性子,見了惡人就不肯輕易放過,自然是不可能白白放棄刺殺青龍門門主的機會。 這便是明晃晃的宣戰了。 正道老一輩基本被魔教清洗了一遍,溫展行從那次后就不再受到正道的重視,卻沒人能把真正的緣由擺到明面上來說,所以只是漸漸把他推出了正道的圈子后來因為溫家求情,才又回來了,不過當溫展行在祭天大典上出現的時候,聶秋還是感到了驚愕。不知道溫展行那樣嫉惡如仇,見不得小手段的人被家里用這樣的手段再推上來時到底是個什么心情。 晃神間,聶秋便半天沒有開口。 他抬起眼睛,看見方岐生正望著自己,似乎是在疑惑他為什么忽然不說話了。 那張眉宇間還有些張揚的臉漸漸和聶秋記憶中的那張陰郁冷漠的臉重疊了,聶秋一時間竟然分不清哪個方岐生才是真的,還是兩個都是他幻想中的虛影。 方岐生瞧他臉色不好,便又把蠱蟲握在了手心中,你莫不是怕蟲吧? 聶秋緩緩眨了眨眼睛,我不怕。你這樣握在手中不會被蠱蟲反噬嗎? 不會。方岐生說,這蠱蟲沒有攻擊性,不過我還得仔細觀察一下才知道它是什么蠱。 說著,草屋已經近在咫尺了。 聶秋和方岐生翻下房頂,聶秋見方岐生去牽馬了,自己便先去把門打開,好方便那兩匹高大的駿馬勉強從那個狹小的空間里擠進屋。 方岐生回身把門關上,又拿一些雜物堵住了門口,這才轉過來走到聶秋身邊。 她今晚上肯定不會放過我們,所以先把馬帶進來,免得受牽連。方岐生說,憑她現在的實力估計連破門而入都很困難,而且她也不知道我們在哪間草屋里,所以不必擔心。不過我們今晚上只能湊合著睡一晚了。 沒關系。聶秋把燭燈放在小木桌上,卻是忽然伸出手把方岐生手中的蠱蟲拿走了。 方岐生挑了挑眉,沒跟他去搶,但隨即又被聶秋輕輕拉住了手腕 我拉你上樹的時候是拉的這只手吧?你那時下意識地繃緊了手臂,我就想著是不是受傷了聶秋將方岐生的護腕剝下,卷起他的袖口,露出下面深可見骨的傷口,果然如此。 聶秋湊近他的傷口,濃郁的血腥氣息頓時撲面而來,壓得他有些喘不過氣來。他借著搖曳的燭火,才看清了那沾滿了血的裂口處染上了宛如尸體般的暗灰色,這時候才覺得不對勁,你不會是 溫熱的吐息讓方岐生覺得有些癢,他想要抽回手,卻還是沒有拂了聶秋的好意,沒注意,被她抓了一下。 這是尸毒吧。聶秋深吸一口氣,那人把自己也煉成了活死人的模樣? 見方岐生點頭應下了,聶秋說道:要不然今夜便啟程,天亮時或許能在鎮上找到郎中。 昨天夜里你也問過我有沒有事。 方岐生接著說:沒事。我對毒有抗性,再烈的毒過兩日便消了。 這一點聶秋倒是不知道,他解下方岐生掛在腰間的自己的那個水囊,然后打開了蓋子,簡單地給他沖洗了一遍傷口,其間方岐生眉頭都沒皺一下,只有當聶秋撕下一塊布料給他包扎上的時候才輕輕嘶了一聲。 這水 我明日少喝兩口就行。 方岐生收回手,又看了看聶秋缺了一截的袖口,你這白衣就這么拿來包傷口了。 溫暖的燭光將方岐生的臉染上了一層薄薄的暖色,更顯得他少年意氣,聶秋望著他那張臉,竟覺得和上一世的魔教教主完全不同了。 聶秋輕輕掀了唇角,很是矜持端莊地彎起眼睛笑了笑。 方岐生忽地舒展了眉宇,世上哪有你這樣的好人,倒讓我覺得像假的了。 那你可千萬別信我。聶秋開玩笑道。 他用指腹碰了碰放在桌面上的那只蠱蟲,那只白白胖胖的蟲似乎是睡著了,經他一碰才又醒了,扭著身子想要逃,又被聶秋抓了回來。 方岐生從他手中接過蠱蟲,捏在兩指間,對著燭光瞇著眼睛看了半天,這蠱蟲不似蟲,倒像是一塊玉石一般晶瑩剔透,我以前從未見過這么特別的蠱蟲。 聶秋對蠱蟲這種東西是半點研究都沒有,不過他天生對這種東西敏感,便也跟著看了半天,過了一會兒卻真的琢磨出了什么,指著蠱蟲身體里一直在移動的一個淺綠色小點,問道:你認識這個東西嗎? 什么東西? 聶秋這時候才發覺方岐生看了這么久應該早就看到了,但他現在這副模樣卻分明是什么都沒見著,你看不見? 方岐生很快也意識到聶秋看見了什么他沒看見的東西,你看見什么了? 聶秋給他形容了一遍,就看見方岐生皺著眉頭,半晌才說道:這怕是一種不得了蠱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