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56)
王秩洋洋自得,滿意地吹了吹墨跡,抬眼向前方望去,只見長香還剩下四分之一左右,大概還有一刻鐘的時間。 他眼珠一轉,又瞄了眼林漱容,發現后者還在謄抄草稿,登時便存了些爭強好勝的心思,從案后走出,朝院中等了半天的眾人行禮道:某已作完,厚顏請諸位大人評析! 聞言,翰林院的學士們立即互相私語了會兒,最終出列三人,一個姓郭、一個姓李、一個姓齊。他們都是從三品的翰林直學士,才學過人,官位僅次于掌院大人,自然最能服眾。 于是,便由年事最高的郭學士率先道:王侍讀,且將你的文章拿來罷。 王秩不敢怠慢,趕緊將紙張呈上。 郭學士接過來,與其余兩人共同閱卷。他們都是在科舉中任過主考或副考的,對賞評策論很有一套,甫剛看完,便知王秩今回的文章遠超正常水平,不由大聲贊道:好!好一篇詞華典瞻、鞭辟入里的風流文章! 這句銳意嶙峋,鋒芒暗藏,直抒賞罰審慎之益,甚是一針見血 通篇讀下來,老夫竟覺得滿心舒暢!而且王侍讀還難得在文章中引了不少《詩經》、《春秋》中的典故,實在叫我等刮目相看! 若在科考上遇到這篇,我可斷要取個靠前的名次,才不算埋沒了這些駢驪對仗的好文佳句! 聽到這些素來看不上他的學士們,此時竟對這篇文章百般夸贊,王秩不由得飄飄欲仙起來,連聲道:隨手小作罷了,哪能當得起諸位大人如此謬贊! 三人中,以郭學士性子最為寬和??v然平日覺得王秩有些扶不上墻,但眼下見此文章,發覺他還是很有幾分真本領在身,頓時便伸手拍了拍對方的肩,藹聲道:不錯,王侍讀果真進步頗多。待過幾日,老夫定要去與楊掌院商討一番,看能否奏請吏部,將你升至直學士之職 翰林直學士!僅次于掌院的三品官! 那他不就和面前的幾人一樣,能夠站在翰林院的頂端,隨意呼風喚雨了嗎? 王秩猛的瞪大了眼睛,萬分激動道:多謝郭學士提攜! 那廂正其樂融融,后頭懸著心的學士們也逐漸放松下來,呼出一口氣,心說這下總不會給他們翰林院丟人了吧? 接著便一起轉過頭,望向那邊毫無動靜的林漱容。 然而,與他們意料中不同的是,對方似乎根本沒聽到王秩所受的嘉獎,依然神情淡然,不多時也停了筆,卻不忙交卷,只顧著和她身邊那名不認識的少女輕聲閑聊,還時不時地低笑兩聲,哪像是在正與人比試作文章? 倒比賞花烹茶還要更加悠然從容。 不少學士見此一幕,都不由自主地頻頻皺眉,心中頓生嘲諷:就這種態度,能作出什么好文章?莫不是平白叫人看了笑話! 就在他們互相撇嘴之時,那炷香終于燃到了根部。林漱容也總算肯將卷子拿起,施施然走向三位直學士跟前,微笑道:請各位大人過目。 在見過王秩那篇驚艷四座的文章后,李齊二人都有些興致缺缺。唯有脾氣最好的郭學士態度仍然親和,接過她的文章,客氣道:林大小姐辛苦。 認真算來,這位郭學士還與現如今翰林院的楊掌院一樣,都與林相有同年之誼。是以林漱容也對他十分尊敬,施禮道:有勞郭大人。 郭學士點了點頭,張開卷子,開始認真閱讀起來。 不過出人意料的是,就在眾目睽睽之下,他越看眉頭就擰得越緊,原本平和的眼神也逐漸鋒利起來,仿若是下一秒就要把紙張撕碎般,把李學士和齊學士都嚇了一跳,忙問:郭大人?可是這篇文章寫了什么 話沒說完,卻被郭學士揮手打斷,將卷子遞給他們倆,沉聲說道:你們且看。 李齊兩人一頭霧水,接過卷子,抬眼看了看林漱容,卻只見對方依然鎮定自若,像是半點都沒有察覺到郭學士的異樣般,朝他們露出一個笑容,微微頷了頷首。 旁邊的王秩將這一幕盡收眼中,胸中盈滿嘲諷,不禁開口刺道:林大小姐莫非是由于不通規矩,寫了什么不該寫的東西,才會將郭學士生生氣成這樣? 話音一落,周圍的人也登時恍然大悟,轉頭互相議論紛紛起來。 是極是極,林大小姐不曾參與過科考,倒還真有可能會犯這種錯誤 卷面上的規矩繁雜,苦讀了多年的考生也偶有失誤,又何況是從未進過貢院的白身女子。 大抵是未記得避諱?又或者是空行有誤?這可是大忌,在科考時遇到,可是要直接黜落的??! 如此眾說紛紜,林漱容卻全都置之不理,只含笑看向郭學士,眉眼間滿是氣度從容。 而在她的目光下,郭學士深深舒了口氣,轉頭看向李學士和齊學士,緩緩道:二位大人,可看完了么? 這 那兩人捧著卷子,震驚地對視一眼。 半晌以后,才由齊學士率先大嘆道:本以為楊公曾給吏部溫大人的批語披一品衣、抱九仙骨過于浮夸但今日見此一文,我才知曉,原來世間竟真有這般璧坐璣馳、沈博絕麗的蹙金之章!合該當此高譽! 正是如此!李學士也久久捋著胡須,眼珠都恨不能嵌在紙上,此題乃是化自《尚書》之中的罪疑惟輕,功疑惟重一句,本就高深難懂,但林大小姐卻能將題目剖析至斯:以詠嘆堯舜先王愛民開題,緊扣主旨;接著先后引穆王之典、《漢書》名句,論及賞罰之道須得廣恩慎刑,講求忠厚;最終,則以賞刑之法作結,拈出題中的疑字,再度歸結到最初所言的愛民仁政,功底扎實,環環相扣,實乃數十年來科考文章中的佼佼之作!* 想不到、想不到齊學士拿著卷子的指尖顫抖不已,十分欽佩地看向林漱容,若非親眼所見,就連我恐怕也不敢相信如此文章,竟是出自于一位方及桃李年華的女子之手,實在驚煞世人! 待他們一一贊完后,林漱容方才不卑不亢地福了一禮,神情平靜道:多謝大人夸獎。 不愧是林大人的長女,這篇策論詞藻風雅,文言清貴,自有一番傲骨蘊于其中,實在頗有爾父之風!郭學士也點了點頭,看向林漱容的目光滿是慈愛與贊許,果然,林大小姐當真如傳聞那般,合該被稱上一句不櫛進士! 郭大人過譽。臣女萬萬不敢與家父相提并論,林漱容搖頭道,家父昔年曾高中狀元,臣女卻連秀才都尚且不算,如何能說是有他的風骨? 唉,若是女子可以參科入仕,郭學士頓了頓,低低嘆息道,林大小姐所能取得的功名,又何嘗會輸于令尊? 這話聲音很小,沒傳到身后那些尚在茫然的官員們耳中,卻被一旁的王秩聽了個一清二楚。 不輸令尊? 那豈不就是在說林漱容身負狀元之才! 對一個女子尚能有這般夸張的稱頌,可方才給他的評語,卻只是一句取個靠前名次的場面話、而自己還為此欣喜若狂 何其諷刺! 王秩雙目赤紅,大受刺激,就像瘋了似的沖上前去,一把從齊學士手中奪下那張考卷,直直朝上面如游云驚龍般漂亮的文字看去。 故其吁俞之聲,歡休慘戚,見于虞、夏、商、周之書* 王秩一目十行,讀著讀著,面色竟漸漸從不忿轉變成了愕然。 在讀完最后一字的那個瞬間,他便猛然抬起頭,指尖劇烈顫抖著,差點都要拿不穩林漱容那張輕飄飄的考卷。 主張君王以仁治國,賞罰分明;文詞間暗藏古韻,好憶先公之時王秩的聲音嘶啞,幾乎能算是咆哮著大喊道,如此風雅清貴的文章,這分明就是孤鶩居士的風骨!你、你究竟與他是何關系! 聽到孤鶩居士這個名號,周圍的翰林院學士們登時sao動起來,全都震驚地望向林漱容。 孤鶩居士可是我朝最為神秘的大詩人!其作在文壇盛行已近三十年,獨成一派,卻依然未肯表露真名,只以孤鶩為號,就連陛下都曾召他入京而不得這般的人物,能與林大小姐有何關系? 策論與詩賦多有不同,怎能一概而論?多半是王侍讀看錯了罷? 文風相似,倒并非不可能認出。王侍讀一向都最為追捧孤鶩居士,對其知之甚詳而且,我聽他方才念的那句,好像立意確實與《詠編鐘》那篇頗有相似。 對堯舜禹湯之時多有崇尚,主張法先王、施仁政微臣不才,對詩賦有些研究,這的確是孤鶩居士的詩風。 眾說紛紜之間,身處所有人的目光焦點下,林漱容則輕輕皺了皺眉,沉默半晌,面上的神色愈發古怪起來。 一旁看戲已久的明曇顯然注意到了她的表情變化,趕忙湊上前來,壓低聲音,怎么了? 林漱容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正待說話時,就連一旁的郭學士都好奇地看向了她,率先開口詢問道:林大小姐,你方才所作的文章中,有些句子確實與孤鶩先生頗為類似不知你是否當真與他相識?畢竟孤鶩先生素愛先秦古文,風格很難模仿,就連老夫也不免有些心生詫異 郭學士是她父親的同年,按理來算,林漱容甚至應當稱其一聲世伯。故而也不好隱瞞,只得猶豫片刻,便答道:此事也無需對大人隱瞞其實,諸位所說的孤鶩居士,正是家父慣用的雅號。 話音剛落,周圍頓時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丞、丞相大人?! 半晌,王秩才像是被一道天雷劈中般,滿臉都是世界觀崩塌的表情,失魂落魄地喃喃道:孤鶩先生的詩作明明那般格局開廣、浮白載筆,不受四書五經所枷如此堪為天下詩人表率者,怎會與林丞相是同一個人?我不相信! 信與不信,這都是事實。 林漱容揉了揉額角,轉頭看向同樣吃驚的郭學士,無可奈何地對他解釋道:家父自舞象之年起便開始作詩,一直自號為孤鶩居士。但不知為何,即使平日未曾有過遮掩,也從沒有人將他與這個名號聯系起來 而后,直至一舉得中,金榜題名,世人皆以為狀元合該研經讀史、不修詩詞,便更沒人會相信家父就是孤鶩先生了。 那陛下曾召其入京卻不得 家父本就是丞相,如何能再入京?林漱容好笑道,陛下口諭初下時,他便立刻進宮解釋,卻不曉得其中出了什么差錯,坊間居然出現了孤鶩先生瀟灑肆意,寧愿歸隱山林,也不欲入朝為官的謠言如此烏龍之事,陛下與家父都不好插手去管,只得任由其口口相傳,故而才成了今天這個局面。 好家伙,我直呼好家伙。 同為民間謠言的受害者,明曇在旁邊聽得一愣一愣的,心中大動,不免對岳父生出幾分同病相憐之感。 唉,是有點慘哦,居然被迫精分了這么多年 建議立刻著本書吧,名字就叫《關于全天下都不接受我馬甲就是我自己這檔事》。 作者有話要說: 明曇:必須把林大人好慘打在公屏上! * 本章參考:蘇軾《刑賞忠厚之至論》 第66章 埋藏多年的、有關孤鶩居士真實身份的真相就此揭開后, 在場的不少人都當場傻眼,就連郭學士這個同年也不例外。 最喜托物言志、好法先王、敢拒朝廷之召的天承第一詩人,竟然會是在朝堂上賢能善斷、朝陽丹鳳的林相? 不能說是一模一樣, 只能說是毫無關系。 可是眼下, 看著那篇頗有其風的文章, 又聽了林漱容的一番解釋, 滿院學士們都不由自主地面面相覷,不得不相信這就是板上釘釘的實情。 連陛下都曾涉及此事, 林大小姐豈敢妄言? 至于對孤鶩居士最為追捧、一眼便能認出其文風的王秩他這會兒更是已經難以接受事實地癱軟在地,失心瘋般喃喃自語著,將那張策論也丟到了一旁。 我竟然、我竟然 耀武揚威到了偶像的女兒頭上, 還丟了如此之大的臉, 也不怪王秩這會兒滿心羞憤,恨不得挖出一條地縫來鉆進去, 方才能躲得過周遭眾人看笑話般的眼神。 而一旁,身為林相的同年, 曾與之一同登科的郭學士同樣難以置信。但他對林相的文章遠比旁人要更加熟悉,這會兒仔細一想, 就能將其與孤鶩先生的詩風對照上, 心中自然比其他人還要詫異萬分。 林大小姐, 那從前 郭學士正待繼續細問時,院邊卻忽然傳來了一聲朗笑, 剛巧打斷了他的未盡之語。 哈哈哈哈!總算有人將此事說出來了這么些年下來, 心知真相卻不能說穿, 可著實是憋得老夫好苦! 眾人一驚,連忙轉頭,只見兩名身穿官袍、蓄著青須的長者正站在那里, 一人神情肅穆,一人頗為開懷,恰好全都是明曇眼熟的面孔。 秦先生,楊掌院!她眼睛一亮,笑道,您二位可算是回來了! 皇子公主們相繼長大,如今上書房沒幾個學生,秦先生自然日日清閑,常與老友楊覺知同來自己出身的翰林院讀書練字,聊以解悶。 不過,他顯然沒料到會在這里看到九公主,嚴肅的神情頓時就有些繃不住,下意識便要見禮,微臣給 然而,話沒說完,就被一旁的楊覺知抬高聲音打斷道:唉,老夫不知翰林院今日有客造訪,倒叫兩位姑娘久等,實是失禮至極 嗯,掌院大人就是有眼力見,比秦先生好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