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55)
原來如此, 王郎君屬實懷才不遇。 誠國公大嘆之后, 眼中卻飛快閃爍過一道精光, 慷慨問道:不過,若老夫愿意出手,助你在翰林院中站穩腳跟、步步高升的話王郎君, 你又是否能知恩圖報,甘心為老夫所用呢? 天上的餡餅居然有朝一日會砸到自己腦袋上,王秩一愣,當即大喜過望,趕忙沖對方行了個大禮,誠懇道:微臣愿為國公大人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誠國公嗯了一聲,滿意地點點頭。 后來,他便果真應了當初所言,讓王秩改頭換面,從一個小小的檢討變成了四品侍讀學士。四品在翰林院中就已經算是高官,有很大發言權,僅次于掌院大人和幾位德高望重的翰林直學士,旁人輕易不敢招惹。 于是現在,他才有如此底氣,前來院門處親自接待明曇與林漱容。 王秩把官袍穿得服服帖帖,頭戴烏紗,胸前的云雁補子在陽光下泛出銀光,很有氣勢地往門口一站,朝階下的兩人望去。 和翰林院那些連圣都沒面過的書呆子不一樣,他曾跟著誠國公赴過幾回宮宴,自然見過永徽公主的真容。 因而,王秩也只需一眼便認了出來果然是九公主和林家大小姐! 他心中一凝,趕忙三步并作兩步地走下臺階,拱手行禮道:微臣見過九 話未說完,就被明曇一口打斷道:我此番乃是微服出行,這位大人無需多禮。 除了從二品的掌院外,翰林院的官員們大多不去上朝,明曇也沒想到會被楊學士以外的人認出身份。她這次來此是身負要事,想讓楊學士親自推薦幾位有才之人,所以也不欲張揚,只客氣地問道:敢問楊掌院何在? 王秩眼中飛快劃過一絲陰郁之色。這是覺得自己官職太小,不配出來接待于她么? 他暗暗咬了咬牙,可面上卻不敢顯露分毫,楊掌院眼下不在翰林院,由我來請二位貴客入內。 不在???明曇愣了愣,還真沒想到會這么不巧。 但宮也出了,來都來了,立刻回去好像也有點不值當;反正翰林院的大人們平日大多清閑,也沒什么需要外出許久的差事不如,就到里面坐坐,自己相看一番,倒也不算白跑一趟。 想到這,她轉頭和林漱容對了個眼神,見后者同樣點頭后,方才笑道:那就有勞這位大人了。 王秩壓下眼中的不滿,勉強笑了笑,轉身為她們帶路。 最近即將秋闈,翰林院是負責科舉事宜的官署,自然忙得不可開交。就她們走的這一小段路,已經看到不少藍袍學士匆匆而過,手里幾乎都捧有半人高的紙張和書籍,一步三晃,看著就讓人心驚膽戰。 鄉試尚且是在各省舉辦考試,就已經把翰林院忙成了這樣,那若等到天下學子都進京趕考的會試 太慘了太慘了。 明曇一邊同情著這些文官,一邊跟著王秩的腳步,來到了翰林院專門用于待客的堂屋當中。 不過,細細打量后就會發現,與其說這是堂屋,倒不如說是一間經過改造的書房。 因為是待客所用之廳,所以屋門一直大敞著,跨入門檻就能看到一個高高的書架,每個格子里都擺滿了書,已然落了層明顯的灰塵;靠墻的地方放著幾把高腿方桌和圓背圈椅,不怎么走心地擱了軟墊,十足簡陋,一看就是幾乎不曾接待過客人的模樣。 也能理解,誰會沒事往翰林院跑呢? 明曇懶洋洋地挑了把椅子坐下,林漱容則已經繞到了書架跟前,正仔仔細細地打量著上面擺放的古籍;一旁的王秩半晌沒再開口說話,卻也不肯離開,就像是忘了待客之道一樣,連杯茶也沒給她們倒,只如同木雕似的站在原地,眼珠不動聲色地轉了兩圈。 他心里一直謹記著誠國公的知遇之恩。 而前段時間的秋獵,就是這個九公主得理不饒人,硬生生把國公大人的一片大義之心曲解,還害得他被褫奪官職,險些成了全京城官員們口中的笑柄! 就連翰林院中,前段時間都在拿此事說笑,恨得王秩咬牙切齒,當場便罰了幾個嚼舌根子的人,可心中怒氣卻還是分毫未減。 都是九公主搞的鬼! 他對明曇心懷憎意已久,此時對方竟然送上門來,那自然也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也給她一個天大的沒臉! 王秩的腦筋飛快轉動,正在籌謀時,一旁的林漱容卻伸手從書架上拿下一本《劍南詩稿》,略略翻看了幾頁,笑道:想不到翰林院里,居然還會藏還有如此之多的詩集,真是令人驚訝 明曇在椅子上枯坐了半天,正覺得沒意思呢,是以這會兒也不介意去看看那些慣常讓她頭疼的古籍,起身湊到林漱容身邊,往書架上大略瞥了兩眼。 是誒,她的目光從一堆《李太白集》、《杜工部集》、《樂府詩集》等等書目上挨個掃過,也不由驚嘆,我還以為翰林院里,應該遍地都是與科考最為相關的藏書呢。 聞言,立在一旁的王秩不禁思緒微頓,下意識狠狠皺起眉頭。 難道詩集就與科考無關么? 試帖詩也是科舉的重要內容,雖題材與格式限制頗大,多以歌頌皇帝文治武功為上佳,內容都是千篇一律但也仍然能看出詩才的重要性! 不會作詩者,實在枉稱文人! 可悲慘的是,縱觀整個天承,恐怕也只有王秩一人會這么想。 對于大多數一心科考的學子們而言,比起稍微會點詞藻韻腳、便能寫出來應付差事的格律詩,那顯然還是試義與策論更為值得重視。 而這種題目,又最繞不開四書五經、和別的諸子百家等等經典 相較而言,詩詞歌賦這些東西,便早已成了陶冶情cao或閑時娛樂的手段,不會再使人們視若珍寶。 所以,容曇二人不知道的是,這間堂屋中所擺放的書籍,其實大多都是從翰林院的書閣中清理而出、棄置在此處的。 而且還好死不死,那些詩集都是王秩本人曾經親手收集進來,再被直學士大人們命人搬出書閣、放到這里吃灰的。 雖說詩詞歌賦在唐宋曾盛極一時,流傳無數千古名篇,但就切實而言,在朝為官者,還是更應當熟讀經史子集才是。 林漱容平淡的聲音傳來,就如同火上澆油一般,讓王秩心頭的火氣更加高竄了幾分,陛下有心做出一番實績,當今朝廷最需能辦實事、有高見的能臣。旁的尚且不論,單從殿試便足以看出自太。祖開國而來,歷朝帝王從來都只問時務策,而非似前朝那般愛考人作詩賦詞由此,這些詩集縱然再如何文采斐然,也終究難得世人青眼了啊。 她這一番話下來,字字句句,竟全部精準踩在王秩的雷區,慪得他差點當場噴出一口血來,怒氣也瞬間便沒過了理智! 哼!依林大小姐的意思,莫非是在鼓吹民間的那些詩賦無用論么? 王秩終于再也忍不住,沖動地開口駁斥道:古有《詩三百》與《楚辭》冠絕百年,今也有孤鶩居士一般的大詩人留墨三十載不斷,備受天下文人景仰現在的科舉偏重儒學,本就是顧此失彼您又怎能如此偏頗于它? 聞言,林漱容微微一愣,轉頭看向不知為何十分激動的王秩,神情中似是有些古怪。 她沉默了一會兒,倒也沒有介意面前官員語氣中的無禮,半晌才心平氣和地答道:這位大人所言有理,風sao兩部之中當然盡是流芳萬世的名篇但我方才所言,也同樣不曾否認這些詩詞歌賦的精彩,只是在拿事實說話罷了 難道您認為,林漱容負手于身后,眉眼之間隱含幾分鋒利,淡聲問道,專精詩賦者,會比熟讀四書五經之人更會作文寫章、更易在科考當中題名金榜? 就連王秩都知道,這個答案勢必是否定的。 除了短短幾句的試帖詩,還有哪道題會考立意平仄、句式韻腳、情感意境? 但文人皆有傲骨,即使自知理虧,也定然要辯上一辯,輸人不輸陣。 王秩自詡才情非凡,又耳濡目染了翰林院特有的清高孤傲,自然不會就此咽下這口氣。他冷冷一笑,心中半塊是對明曇害誠國公不得入朝的憎惡、半塊是對林漱容所言的強烈不滿,兩廂疊加之下,怒氣終究是沖破了天靈蓋,竟連面前兩人的身份都一時拋之在了腦后。 那不妨便來比過一場! 王秩死死咬著后槽牙,寒聲邀戰道:早聞林大小姐的才名冠絕京城,連陛下都要贊一句不櫛進士既然如此,你我二人不妨以上次會試的策論為題,各自作文一篇,再交與翰林院的各位大人評比,且看究竟是飽讀四書五經的女子更勝,還是我這寫詩作賦的翰林院官臣技高一籌! 聽到此番邀戰,林漱容目光微凝,轉頭看了眼明曇。卻見后者正兩眼放光,毫無半點擔憂的模樣,只像是在看熱鬧似的興致勃勃,不禁心中頓生幾分好笑。 殿下這是篤定她不會輸嘍? 也罷。既然是對方主動要求比試,那便應承下來又有何妨? 且還能借此在翰林院中搜羅一番,看看有誰身負大才,正好請去給殿下出刊 可以。 林漱容笑了笑,緩聲道:那就勞大人在院中擺好筆墨,由我二人現場作文之后,再請翰林院的諸位學士評論高下罷。 聽說有人要來砸他們翰林院的場子,不少學士都詫異地放下了手里的活計,聚集到院內,沖著已在當中支好桌案的二人指指點點。 那不是王侍讀么?要與他比試的那位女子又是誰? 李編修,你怎么連她都不知道?那可是京城里鼎鼎有名的才女,林相大人家的大女兒漱容小姐! 這怎么林大小姐會突然跑來咱們翰林院?還要和王侍讀比試作文章? 就王秩那聱牙詰曲、文不對題的水平,也敢與旁人相較?萬一他輸了豈不就是給咱們翰林院丟臉嘛! 趙學士此言差矣!您剛來,或許還不知道,他們的題目是上次會試的策論,王秩恰好參與過那場的閱卷,對此題想來知之甚詳他平素雖然鐘愛詩賦,文章一向作得不大好,但在翰林院耳濡目染了這么些年,也總有幾分才氣在內;而那林大小姐嘛一介女子,不曾參加過科考,想來也不懂字數、避諱、謄抄、提格等等須得注意的事項,如何能作出符合制式的文章?何況還是上次人人都道無從下手、難如登天的會試策論? 嗯,不錯,老夫也以為王秩未必會輸。 ???各位大人當真不看好林大小姐么?京中盛傳她有班姬續史、謝庭詠雪之才,難道還比不過一個王秩? 哈哈哈哈,不過是達官貴人揚名的手段罷了,張學士您還真信吶! 是啊,一介女子而已,最多只被家中請來的女先生教導過,能有幾分真材實料?什么京城第一才女的名頭,就和那些個紈绔少爺們爭搶的京城第一公子一樣,是個唬人的玩意,當不得真的! 哼,林相大人貴為朝中眾臣,可女兒卻慣愛追名逐利,硬生生將才女的名頭叫了十幾年,這下總算要原形畢露了罷! 與那些不看好林漱容的官員們一樣,王秩也是這么想的。 他的詩賦驚天地泣鬼神、能讓誠國公都為之傾倒!就是文章稍稍遜色了些,比不上翰林院里許多二甲進士然而,與一個壓根不曾參與過任何一場科考的白身之人相較,定當還是綽綽有余! 何況,他還曾經憑借誠國公那邊的關系,參與過上場會試的閱卷,其中不少好句都仍然銘記在心;而面前的對手,卻不光年紀輕輕,還是個連私塾都上不得的女子如何能贏得過他? 王秩越想越興奮。 若他能在此場比試里揚眉吐氣,將這個京城第一才女當作踏腳石,想必也不會日日被人在暗地里說閑話,嘲笑他浪費筆墨、才疏學淺了! 上回會試的策論之題為賞疑從與、罰疑從去,王秩無比自信地站在案后,風度翩翩道,林大小姐先請。 和他的滿面春風不同,林漱容臉上幾乎沒什么表情,只沖王秩客氣地點點頭后,便懸起手腕,率先將手中的毛筆蘸上了墨汁。 與此同時,站在前方的明曇也點燃了一炷長香,拍拍手上沾染的黑灰,起身含笑道:開始罷。 第65章 于是, 明曇的話音方落,二人便各自低頭下去,開始認真地撰寫起文章來。 題目是王秩自己選的, 他可再熟悉不過, 只覺得從來沒有哪次像今天這樣文思泉涌當年那些考卷上的錦繡佳句都仿佛是長了翅膀, 紛紛往腦子里鉆, 讓他想也不想,便揮毫將它們都記在了草稿上, 盯著字跡的雙目都微微發紅。 好!好! 果真是妙語連珠、行云流水,堪稱為昌黎先生的龍文百斛鼎,筆力可獨扛! 半晌過去, 一氣呵成地將文章完成后, 王秩一邊沾沾自喜著,一邊還不忘轉頭去看林漱容的情況。 只見對方神情平淡, 一點都不似自己這般急迫,正氣定神閑地落下筆去, 寫得不疾不徐,紙上的字跡也比王秩少了大半, 實在讓人擔憂她究竟能不能在香盡之前完成。 哼, 無論什么丞相之女、不櫛進士, 還不是都要手底下見真章? 王秩暗暗冷笑一聲,收回目光, 開始專注地給草稿修正格式、避尊者諱, 以便一會兒往卷上謄抄。 他自覺狀態甚佳, 抄寫草稿時也一筆一劃,幾乎步入了一種渾然忘我的境地。直到最后一個字被書于其上后,王秩才猛的醒過神來, 將毛筆擱在一旁,認認真真地賞讀起自己所寫的文章。 嗯,字寫得筆走龍蛇、力透紙背,頗有顏筋柳骨之風;卷面也整潔干凈、條理得當,沒有半點勾劃污漬,該避諱的避了諱、該頂格的頂了格,完全就是一篇能立即拿去參科的規范策論! 而在內容上,他還把腦袋里記下的那些句子都用到了文章中,整篇筆酣墨飽,幾乎沒有贅言,字字都是精華所在。即使是放到科舉考官們的眼皮子底下,至少也要得一句經天緯地,清空一氣的批語,這難道還不能看出他王大侍讀的文采斐然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