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7)
她說得迷迷糊糊,錦葵依稀聽了個大概,知道公主是又在抱怨上學的日子太多,只能笑著安慰道:上書房十日便會休沐一次,可比外頭國子監的監生們還要輕松呢殿下就不要埋怨了,快快起身,皇后娘娘似是有話要和您說呢。 國子監是天承的最高學府,里頭培養的都是朝野未來的棟梁之才,每逢初一十五才會休沐一日。 對比產生美。明曇一邊同情著古代的大學生們,一邊像縷幽魂似的爬起來,被錦葵一路服侍到了飯桌旁邊。 皇后早早便差人布好了膳,見女兒耷拉著眼皮,一步三晃地走到跟前,便伸手把人拉到自己身旁,弓起指節敲了敲她的腦袋,昨夜何時歇下的? 明曇困得甕聲甕氣:丑時兩刻吧。 竟然舍得讓一個八歲的孩子!凌晨一點半才睡覺!林漱容你沒有心! 皇后嘆了口氣,把她推到位子上坐穩,心疼道:要不母后去同你父皇說說,讓他給你免掉些上書房的功課? 正在揉眼打哈欠的明曇一愣,放下手來,朝皇后滿臉認真地搖了搖頭,古有晉平公七十欲學,秉燭夜讀;又有匡衡鑿壁穿墻,引鄰之光與這些先人相較,曇兒不過區區熬上幾夜罷了,又怎敢說累? 但若是熬壞了身子 母后放心,曇兒的伴讀是個有分寸的人。明曇撇了撇嘴,不情不愿道,昨夜的情形到底十分少見,那林漱容雖然愛給曇兒布置課業,但往往不會太多平日里大約不到亥時,便能全數做完了。 若不是昨天林老師抽背時,明曇一連五句都卡了殼,也不會被罰得那么慘 等等,不行!思想不端正了,怎么能給林漱容這個大魔頭找理由! 明曇剛在心底狠狠呸了自己幾聲,便聽到皇后在旁道:說到你這伴讀陛下旁邊的盛公公先前來過,說是丞相大人昨夜為林姑娘告了假,今日便不來陪你一道讀書了。 嗯?林姑娘告假了? 嚯! 好運來那個好運來! 明曇雙眼一亮,欣喜若狂,差點活活從椅子上蹦起來:還有這等好事 如此說來,今天豈不是既沒作業,又不用被林漱容押著加班補課了?好耶! 丞相大人永遠的神! 皇后滿面無奈,看著女兒這副幼稚無比的模樣,淺笑著搖了搖頭。 即便嘴里引經據典,變著花樣稱頌好學的古人但一聽無需做功課,也照樣還是會一蹦三尺高。 到底還是個小丫頭罷了。 沒有林漱容的日子,明曇可以用四個字總結:分外愜意。 秦先生的授課進度還在《論語》,明曇有前世的知識打底,再加上林漱容在旁輔導,學起來幾乎毫不費力,和《春秋》簡直不是一個Level。 至于明暄明曉這兩兄妹,自從被她收拾了一頓之后,倒是有所收斂,一直沒敢再來明曇跟前找罵;而婉貴妃所出的五皇子明曜,倒是像他母妃一樣待人溫和,八面玲瓏,今日還特意讓伴讀幫明曇研了一塊墨。 除去這三人之外 明曇寫完最后一筆,把狼毫往架上一扔,略微轉頭,瞥向教室中最不引人注目的一個角落。 那里正靜靜坐著一個纖瘦的少女。 此人便是瑛貴人所出的三公主,明昭。 前朝與后宮,它們以宮墻為鏡面,互為對方的倒影。森嚴的制度和等級在它們身上體現得淋漓盡致,甚至連弱rou強食、捧高踩低的原則都幾乎如出一轍。 前朝政斗,后宮宮斗。既有如林相這樣的勝者,也有如同三公主明昭這般,從最開始就一無所有的敗者。 她母妃瑛貴人乃是太仆寺馬廠協領之女,出身低微,卻偏生又長了一張惹禍的漂亮臉蛋,自入宮以來便受盡冷眼與欺壓。 其女明昭雖貴為公主,卻也因著瑛貴人的緣由,自小就吃不飽穿不暖,受下人苛待,甚至連父皇都沒見過幾面。 是以,即使明昭已經年滿十歲,入讀了上書房,卻也沒人能夠想得起來三公主殿下的伴讀,至今竟然還不曾定下人選。 明曇收回目光,垂下眼睛。 母妃位份太低,自己又不得父皇寵愛她這個三皇姐在宮中的日子,或許一直都非常難捱罷。 下學之后,明曇眼珠轉了轉,故意收拾東西收慢了些,直等到教室空無一人,這才一把拎起書箱,剛好將秦先生堵在了上書房的門口。 先生留步,她理直氣壯地喊道,我要和您好生說道說道! 秦先生停下腳步,向來嚴肅的臉上竟露出一絲微不可查的笑容,抬手捋了捋清須,九公主所為何事? 先生莫要懂裝不懂! 明曇嘟起嘴,活像個河豚成精似的,抄著手沖秦先生大加抱怨道:《春秋》此經高深莫測,晦澀難懂,還要輔以三傳方能研學治一經恍若治三經,實在不適合我這種榆木腦瓜! 況且,我今年不過八歲爾爾,尚在開蒙時期,哪能習得這樣深奧的典籍?還請先生多加思量,給我換一本簡單些的經來治吧! 耐心聽完明曇這番長篇大論的抱怨,秦先生倒不見動怒,反而是把雙手背到了身后,悠悠瞥她一眼,驢頭不對馬嘴地冷不丁開口。 《春秋左傳》中,昭公十年,晏子謂桓子何? 明曇一愣,腦袋還沒反應過來,口中便條件反射地答道:凡有血氣,必有爭心 嗯,不錯,正是此句。 秦先生滿意地點了點頭,側身踏出門檻,大笑著道:九公主果真是過目成誦之材,這不是學得挺好的嘛! 明曇瞪大眼睛,?! 我靠!被陰了! 她站在原地,呆呆望著秦先生疾步消失在殿外的身影,腦門上青筋直跳,面容逐漸變得扭曲。 林漱容! 明曇捏緊拳頭,在心底無聲痛罵。 都怪她的抽背! 但事已至此,明曇錯失了最后一個重建摸魚大業的機會,只能憋著滿肚子火,垂頭喪氣地朝殿外走去。 上書房長長的階梯之下,是一座相當清雅的庭院,其間生長著松、柏、竹林等常青的植株,還有些許半人高的翠色灌木,頗有君子之風。 明曇滿臉寫著悶悶不樂,拖著書箱,正要把腳邊一粒礙眼的石子踢遠,卻忽然聽到了一陣微弱的哭泣聲。 她登時頓住腳步,豎起耳朵細細聽去 果然,另一個聲音便緊接著從茂密的柏樹林之后傳來,帶著滿滿的惡意,大肆嘲諷道:你母妃瑛貴人,不過區區馬廠協領之女!家里從根兒上便是伺候畜生的賤仆,難道還以為入了宮,就能飛上枝頭?我呸! 不你不許這樣說我母妃 不許?哼,有什么是我堂堂四公主做不得的事!明昭,你果真和你母妃一樣,都是扶不上墻的東西! 明昭? 被明曉這般大肆唾罵的人,竟然會是她們的三皇姐? 聽到這里,明曇微微挑高眉梢,掀起唇角,露出了一個冷冰冰的笑容。 她隨手扔掉書箱,惡向膽邊生,一把將礙事的裙角摟住,抬步就往聲音傳來的方向沖了過去! 腳步聲驟然出現,將樹后二人都結結實實地嚇了一跳。 明曉背對樹林,尚未回過頭來,眼角余光只堪堪望見一片雪白的裙紗,便被來人一腳踹進了旁邊的枝丫橫生的灌木叢中! 啊啊啊啊??! 嘩啦一聲巨響,明曉猝不及防之下,整個人都向后跌倒,摔得她四腳朝天眼冒金星,只知道胡亂揮手尖叫,半晌連爬都爬不起來。 明曇收回腿,放下裙子,一手將半跪在地、已經看傻了眼的明昭撈了起來,另一手則翹起指尖,指著還在地上痛呼打滾的明曉,揚起下巴,施施然地站在旁邊痛罵。 明曉!你好大的膽子!非但不敬尊長,辱罵瑛貴人娘娘,還敢以下犯上,公然在此欺負三皇姐? 明曉在叢中一聲聲慘叫,也不知是疼的還是嚇的,哪里還有功夫與明曇爭這口舌之利? 后者連珠炮似的開了場麥,罵得分外舒心,不僅半點沒有要拉明曉起來的意思,反倒還故意拉長了嗓音,要多氣人有多氣人,順勢落井下石道: 沒想到,你竟然會是如此不知禮義之人!要我看來,上次說你是禽獸都輕了,應當改為禽獸不如才對! 第9章 站在灌木叢旁邊,明曇翻了個大白眼,對明曉的哀叫和咒罵充耳不聞。 她一偏腦袋,自顧自牽住了身邊少女微顫的手,揚起臉來,朝對方甜甜笑道:三皇姐,我們走吧。 明昭是個溫吞性子,從不惹是生非,此刻已經被這場變故嚇呆了,只知道木愣愣地點一點頭,哆哆嗦嗦,在明曇的牽引下與之揚長而去。 直到二人走出上書房的院落,來到一處僻靜之地時,明昭才像是終于緩過神來,拉住明曇,急急開口道:還未多謝九皇妹相助 舉手之勞,三皇姐不用謝我。明曇擺了擺手,神情十分漫不經心,我只是向來瞧不慣明曉,正好借你之事報一報私仇罷了。 無論九皇妹是出于何種目的,最后的結果,也總歸是幫了我一個大忙。 明昭搖了搖頭,否認了她不必言謝的說法,語氣依舊緊張道:但是,方才那般那般行事,可會給九皇妹帶去麻煩?四皇妹素來任性矜傲,從未吃過這樣的苦頭,若叫寧妃娘娘得知是九皇妹所為,只怕 三皇姐不必多慮。明曇挑了挑眉,見她如此擔憂自己,倒是覺得這三公主有些意思。 只管讓明曉作妖便是,我又何嘗會害怕麻煩? 然而,盡管她話說得張狂,但任誰也都知道:若是寧妃咬住此事不肯松口,鐵了心要護短,那即便九公主盛寵在身,也難免要背上一個不敬尊長的罪狀,因此吃一回大虧。 更何況,此時正值沅州大旱,戶部寧尚書的身份正水漲船高 明昭咬了咬下唇,自帶三分愁緒的眉眼低垂著,像是下定了什么決心,緩聲囑咐道:若是屆時,四皇妹與寧妃娘娘不肯善罷甘休還望九皇妹無需手軟,忘掉今日所為,只管將我推出去便是。 這話聽得明曇一愣,眼中不由染上幾分訝然,倒是真沒料到她會如此作答。 明昭身為皇姐,又是此事的起因,自然理當擔責,三公主微抿唇角,朝她笑了一笑,語氣感激地說道,斷不能讓九皇妹由于一時善舉,反倒受這無辜牽連。 什么是純善柔婉? 這才是! 林漱容那種黑心學霸大魔王才不是純善柔婉! 明曇差點被感動得熱淚盈眶,當場保護欲爆棚,小手一揮,擲地有聲道:三皇姐高義,明曇欽佩不已!但此事責任大多在我,又怎能讓你擋槍? 眼看明昭還欲多言,明曇干脆踮起腳尖,一把摁住對方肩頭,直直望向她的眼睛,堅決道:你便也不用想這么多了,只管回宮便是。剩下的事情也裝作不知道就好,莫要插手,自有我來解決! 果然,天剛擦黑之時,九公主把四公主打了一頓,臉都劃花了的消息就傳遍了宮中。 那灌木叢雖不帶刺,可細小的樹枝卻也有些鋒利,雖然不到把臉劃花這個程度,但讓明曉掛點彩還是不在話下的。 事情傳到坤寧宮里,皇后立刻就將明曇叫到跟前詢問緣由。 曇兒,外頭說的是真是假?你當真在學堂打了你四皇姐? 那怎么能叫打呢,明曇站沒站相,懶洋洋地說,我只不過是踢了她一腳而已,誰知道四公主連站都站不穩呢。 見她大方承認,皇后皺起眉頭,神情頓時嚴厲了些許,問道:那你為何要踢她? 因為明曉那時正在欺負三皇姐,還辱罵瑛貴人母家是伺候畜生的仆人。 明曇把身子挺直了些,振振有辭道:曇兒入學多日,讀的是圣賢書文,學的是禮儀尊卑,見此情景立刻怒上心頭,哪能容忍明曉這般在宮中放肆? 皇后被這番大道理噎了一下,夸也不是訓也不是,糾結半晌,只得干巴巴地說:那你也不應這般沖動行事 明曇撇了撇嘴,正要說話,門外卻傳來了渡葉略顯緊繃的通報聲:皇后娘娘,盛大總管在外求見。 盛安? 皇后怔了怔,與明曇對視一眼,母女二人幾乎在同一時間意識到:盛安必定是為四公主明曉的事情而來。 皇后下意識抓住了女兒的手,一雙平素溫婉的柳葉眉緊皺著,竟也顯得十分不怒自威。 傳他進來。 不出片刻,盛安公公便在渡葉的引領下步入殿內,朝皇后和明曇行了一個大禮,恭敬道:給皇后娘娘、九公主殿下請安。 盛公公請起,皇后容色肅穆,這么晚了,來我坤寧宮所為何事? 奴才無意驚擾娘娘與公主,盛安面露難色,再次叩首解釋道,只是陛下方才下旨,要請九公主往天鴻殿一行。 皇后早有預料般垂下眼睫,冷冷問:天鴻殿中,可是只有陛下一人? 身為在宮中摸爬滾打多年的老人,盛安立刻便知曉了皇后的言外之意。他略一思忖,倒也未曾欺瞞,直接回答:入夜之時,寧妃娘娘前來天鴻殿為陛下送粥,還尚未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