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8)
果然是寧妃。 皇后閉了閉眼,深吸一口氣,作勢要起身,本宮與曇兒同去。 盛安一愣,剛準備開口勸阻,卻見旁邊的明曇上前半步,手上施力,反倒率先把皇后按回了座位當中。 外頭更深露重,母后還是莫要出門了,當心受寒遭罪。 白裙少女微微一笑,轉身望向盛安,眼中情緒莫測,語氣卻足夠平和地說道:既是父皇之命,那自然耽擱不得盛公公,這便請吧。 坤寧宮到天鴻殿的路程不遠。 如今是暮春時節,夜里雖不如之前那般寒冷,但有風吹過時,還是裹挾了幾分涼意襲來。 明曇的襦裙偏薄,忍不住被吹得打了個哆嗦。即使動作幅度很小,卻也引得旁邊觀察力敏銳的盛安詢問:殿下可是冷了? 明曇搖頭,無礙,勞公公費心了。 盛安若有所思地收回目光,不再開口,腳下步伐反而加快了幾分,不多時便領著明曇來到了天鴻殿外。 二人登上石階,尚未進殿,便聽到里頭傳來女人的陣陣哭聲。細聽片刻,果然正是寧妃在向皇帝訴苦。 曉曉的臉頰、手臂都破了大口子,帶著一身血回到崇樂宮,可把臣妾和暄兒都嚇了一跳!她一介公主,從小養尊處優,何曾受過這樣的苦楚?也不知九殿下究竟與曉曉有什么大仇,才要用這樣殘忍的方式害她!您可千萬要為曉曉討個公道??! 盛安有些尷尬,轉頭看了明曇一眼。 后者依舊神情自若,就像是沒聽到寧妃的控訴一般,甚至還笑瞇瞇地伸出一只手,示意盛安快些通傳。 盛安有點驚訝于她的冷靜坦然,趕忙點了點頭,快步走到殿門前高聲道:陛下!九公主殿下來了! 屋內的哭聲收放自如,頓時消失得無隱無蹤。 里面沉默了一會兒,大約十息后,方才傳出皇帝含著怒氣的嗓音。 朕平日里可真是太慣著這個明曇了!竟敢在上書房之外,便做出如此長幼無序之事,公然打傷皇姐如此行徑,理應當罰!讓她給朕跪下! 明曇咬了咬唇。 即使早有心理準備,可被一向疼愛自己的父皇訓斥,她的眼眶卻也不由得微微發紅,心中無端生出些孩子氣的委屈來。 罷了,不就是跪么?母后說得不錯,這就是自己沖動行事的代價。 她抽了抽鼻子,壓抑著心頭酸澀,一撩裙角便要下跪。 可身側卻突然伸出一只手,不偏不倚,穩穩托住她的手臂,剛好將明曇的動作攔了下來。 明曇愣了愣,轉頭看去,只見盛安公公正沖她露出一個和藹的微笑,胖乎乎的臉上滿是慈祥,悄聲道:殿下莫急,墊上這個再跪。 說著,他偷偷摸摸地朝殿內張望一眼,把背在身后的那只手拿了出來,正拎著兩只厚厚的護膝軟墊。 明曇這下可是真的驚訝了。 她茫然地看向盛安,但后者卻像是早已知曉了她的滿腔疑問,一邊吩咐旁邊待命的幾個宮女給明曇系上護膝,一邊壓低聲音,給明曇簡練解惑道:這是陛下親口吩咐的。天鴻殿外石階寒冷,公主若直接跪著,萬一傷了膝蓋可就不妙 膝上傳來一陣柔軟的觸感,明曇眨眨眼睛,剛小聲道了聲謝,盛安就轉頭朝里面高聲喊道:陛下,九公主已跪著了。 哼,殿中,皇帝的聲音倒是仍舊聽上去怒氣沖沖,半點聽不出是在做戲,就讓她跪著罷! 明曇: 天承奧斯卡非您莫屬。 她稀里糊涂地趕緊跪了下來。 膝蓋上是柔軟厚實的棉花墊子,完全隔絕了石階的涼意;晚風微冷,見明曇衣裳太薄,盛安還不知從哪兒拿了一條斗篷給她披上;一旁的天鴻殿宮女們手捧點心與熱粥,壓低嗓音,湊在明曇身邊噓寒問暖,公主可冷么?可餓么?、陛下特意囑咐了婢子們,一定要讓您用些熱粥,千萬別凍壞了身子 幾名小太監也個個如臨大敵,繃著身子隨時待命。盛大總管更是貼心無比,干脆把自己團成了一個胖球,蹲在明曇身邊,事無巨細地問:要不要奴才再給殿下拿個湯婆子來?殿下膝蓋還覺得冷嗎?可要奴才再為殿下鋪上一層軟墊? 明曇捧著一碗熱騰騰的甜粥,搖了搖頭,開始思考自己會不會被捂出汗來。 面面俱到成這個樣子,怎么看都不是要罰自己,反而是要讓她體驗一下天鴻殿的五星級服務吧? 明曇抬起眼,望向天鴻殿敞開半扇的殿門,只覺得口中熱粥的甜意絲絲縷縷,從舌尖一直甜到了心底。 她垂下眼睫,將粥碗放在一旁,交疊雙手,放在額前,端端正正地面朝向天鴻殿正門,深深彎腰叩首下去。 不曾想她重生一遭,竟遇難成祥,能僥幸得到父皇如此厚愛 龍鱗愧不敢當,明曇低聲道,必以一生盡詮孝道。 第10章 于是就這么眾星捧月地跪了小半個時辰。 接過盛安遞來的帕子,把唇邊龍井酥的碎屑揩掉,明曇攏了攏身上厚實的披風,覺得自己已經單靠吃零食吃飽了。 這是什么VIP待遇哦 此時,遠處忽然跑來了個神色焦急的小太監,他朝明曇匆匆行了一禮,然后便湊到盛安身邊,與后者低聲耳語了一番。 盛安聽完面色一變,趕忙屏退四周舉著托盤的宮女,矮下身子,沖明曇歉意道:殿下 明曇眨了眨眼,立刻會意,一把將身上的披風扯下,還順手理了理裙子遮住護膝,挺直腰背,端端正正地在原地跪好。 盛安迅速接過披風,剛讓那傳話的小太監帶走,遠處便響起了腳步聲,是有人正匆匆向著天鴻殿走來。 儀妃娘娘! 明曇一愣,轉頭看去,只見盛安一溜小跑地迎上了來人,陪著笑臉,姿態語氣都足夠小心翼翼。 陛下正在殿中與寧妃娘娘議事 這位儀妃娘娘,明曇也認得。她是將門之后,定遠大將軍的獨女,宮中三妃之一。閨名喚作華瑢。 夜色之中,后者穿著一件金紋玄色披風,身量纖細高挑,顯得十分颯氣凜然;長發被隨意挽起,似乎是匆忙出的門,眉眼間盡是如霜刃般冰冷鋒利的美感,自帶三分銳氣,卻讓人根本無法移開落在她身上的目光。 華瑢抬起眼來,淡淡望了望跪在殿前的明曇,開口時的嗓音如同冰裂玉碎,巧了。我今夜來此,也是有要事須與陛下商議。 盛安干笑兩聲,為難地躊躇:這 還勞盛公公為我通傳一聲,華瑢勾了勾唇角,把話說得慢條斯理,端看陛下愿不愿意見我便是。 對方都這樣說了,盛安一時也找不出拒絕的理由,只好愁眉苦臉地行了個禮,進殿去問皇帝的意思了。 見他的身影消失在殿中,華瑢收回目光,幾步走到跪著的明曇身邊,淡淡瞧她一眼,九公主,請回坤寧宮去罷。 明曇茫然地抬頭,剛想開口,華瑢卻俯身將她一把撈了起來,一邊解下身上的披風給對方裹上,一邊沖自己身后的侍女說道:七星,送九公主回去。 明曇張大嘴巴,對事情的發展始料未及,儀妃娘娘? 遵命。 侍女七星躬身應是,走到明曇身邊,向她深福一禮道:九公主,請讓婢子來護送您回宮吧。 等等,娘娘! 明曇被這變故搞得有些手足無措,但腦袋還算清醒,立刻擔憂問道:我若就這樣離去了,娘娘豈不是會觸怒父皇? 見她竟知道為自己著想,華瑢怔了一怔,眼神不由得溫和下來,輕輕搖頭道:無妨。我與陛下議事時,天鴻殿外一向不許有外人停留,你且安心回宮即可。 明曇還在猶豫不決,盛安卻剛巧從殿內走了出來。他對已經起身的明曇視若無睹,只朝華瑢行了一禮,恭敬說道:儀妃娘娘還請稍待,寧妃娘娘正在殿內梳洗,陛下一會兒便會傳您進去。 華瑢飽含嘲諷地冷笑一聲。 盛安不愧是盛安,居然像是沒聽到這聲冷笑一般,又轉向明曇,笑瞇瞇道:九公主也請回吧不過,陛下吩咐了,還請您記得明日下學之后,到天鴻殿來走一趟。 明曇若有所思地唔了一聲,還沒說話,一旁的華瑢卻率先皺起眉頭,滿臉慍怒地斥道:那四公主不過是臉上劃了幾道子紅痕,一點小傷而已,連藥膏都不惜得擦,難道還要沒完沒了了么! 盛安被她陡然發難嚇了一跳,趕忙窘然道:娘娘您有所不知 這話卡在半途不上不下。 皇帝表面上給寧妃和明曉撐腰,暗地里卻生怕九公主吃半點苦頭如此表里不一之行徑,盛大總管一時竟也不知當講不當講。 好在明曇反應很快,趕緊拽了拽華瑢的衣角,甜甜笑道:娘娘不必擔憂,父皇一向是今日事今日畢的!想了想,似是覺得說服力不夠,便又補充道,若他明天還要罰我,我保準立刻差人去和我母后告狀,肯定不會白白吃虧啦。 不知是明曇笑得足夠可愛,還是她提到了什么關鍵詞語華瑢聞言,周身戾氣頓時一收,不由得再度柔下了面色。 她抬起手,輕輕撫了撫明曇的發頂,聲音微帶嘆息,你母后那溫吞性子,如何能護得住你罷了,先回去吧,改日定要請九公主來我宮里做客吃點心。 眼看對方松口,明曇立即加深笑容,用力點頭,那明曇就等娘娘的請帖了! 在七星的陪送下,明曇安安穩穩地回到了坤寧宮。 沒想到,深更半夜,皇后竟然披衣站在殿門外,像是等了許久一樣,一見明曇便撲了上去,緊張地顫抖問:曇兒!你父皇是如何罰你的?可有傷到哪里? 明曇:呃 她遲疑了會兒,眼珠一轉,又使出了那套小孩子的把戲,扯著皇后的袖子轉移話題:先別管這個啦!母后母后,這位是儀妃娘娘的侍女七星jiejie,是她把我送回坤寧宮來的哦! 皇后蹙了蹙眉,像是意識到了什么,伸手狠狠點了點明曇的額頭,直把后者戳得痛呼一聲后,方才起身,朝七星感激地笑了笑,此番辛苦阿玉了。 阿玉? 誰是阿玉??? 明曇瞪大眼睛。難不成是儀妃的小字? 而且還說什么此番辛苦莫非,儀妃今夜恰到好處的救場,其實是受她母后所托? 七星微微一笑,恭敬垂首,暗示性地說:皇后娘娘言重了,今夜之事不過是碰巧而已。是我家娘娘有要事與陛下相商,剛好見九公主在殿外罰跪,遂命婢子將公主護送回宮,并無辛苦之說。 她說前半句時,皇后還在會意的點頭;可聽到后半句卻面色一變,登時大怒,捂著胸口咳嗽了好幾聲,不敢置信道:罰跪?!陛下素來寵愛曇兒,怎會忍心怎會咳咳 明曇嚇得趕緊扶住皇后,一邊給她拍背順氣,一邊慌忙說:母后莫氣!其中另有隱情,曇兒等下與您細說 七星順勢福身告退,錦葵機靈地前去相送。明曇和渡葉扶著皇后回到殿中,飲了兩杯熱騰騰的水,這才好不容易把后者的咳嗽給壓了下去。 曇兒,皇后揮了揮手,讓渡葉退下,憂心忡忡地問,今夜到底發生了何事? 明曇便一五一十,將盛安和天鴻殿宮女太監的所作所為如實轉告,還特意聲明他們是受父皇吩咐,這才總算讓皇后消下了氣。 殿中也因此寂然了好一會兒,皇后扶著額角,情緒低落道:都怪母后無能 明曇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皇后的出身并不顯赫。她是淮陵郡王家的女兒,既比不得婉貴妃世家勛貴,也比不得儀妃將門之后。 郡王早年曾替先帝征戰西北,將進犯而來的羌彌國打退,卻也不幸在戰中落下了病根,只得回京療養,至此多年無所作為,就此沉寂下來。 若非昔年的太子明熠鐵了心,指名道姓要求娶郡王之女顧纓不然,以皇后的門第家世,是萬萬無法入東宮為太子妃的。 母家在京中默默無名,自身又是個不愿爭搶的溫吞性子,如何能壓得過父親為朝中重臣、整日盛氣凌人的寧妃? 何況眼下還是沅州大旱的特殊時期,皇帝自然要給寧妃大大的臉面。 天承朝由于歷代遺留下來的種種問題,官員臣子們牢牢把控著自己的司職。即便皇帝是最為尊貴的天子,至高無上,卻也不得不被處處掣肘,行事束手束腳。 譬如此次。 要是寧尚書不肯放手出錢,沅州災民們還真就等不到這口救命的糧食。 明曇下意識收緊指尖,頭一次為自己的沖動行事而后悔。 明明是她踢了明曉一腳,卻要讓三皇姐為自己愧疚,讓父皇為自己善后,讓母后為自己自責 她垂下眼,握住皇后的手,低低道:母后,曇兒知錯了。 皇后驚訝地看著女兒,又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她伸出手來,溫柔地拍了拍明曇的肩膀,緩聲道:不,曇兒,你沒有錯。 但是我 你當然可以去做你認為對的事情。 皇后笑著說:曇兒,你可是一個公主呀。 明曇驀然睜大了雙眼。 良久之后,她才咬住唇瓣,極力將喉中的酸澀吞咽下去,閉起眼重重點了點頭。 嗯。曇兒是一個公主。 翌日上書房。 我才一日不來,殿下怎就出了這樣大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