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僧 第105節
風越來越峻急,日頭一點點墜下,樹林深處的一間營帳里, 居云岫臨案坐著,旁邊是侍女裝束的心月、璨月。 從入山算起,她們已在這里等候半日了。 帳外終于傳來一些動靜。 “這是太子殿下的營帳, 你們神策軍來做什么?” “趙大人聽聞太子殿下把郡主送來了,特命我等前來迎接,還請放行?!?/br> “什么郡主?不知道,這是我們太子殿下的私人住所,沒有什么郡主,還請你們速速離去!” “這位兄弟是真不放行了?” “說了,這里沒有什么郡主,你是聽不懂人話……” 煩躁的詰問聲戛然而止,打斗聲在一瞬間響起,又仿佛在一瞬間結束,伴隨幾下人倒地的沉悶聲響,氈帳被人掀開。 “郡主!” 喬簌簌一身神策軍軍裝打扮,率先進來,杏眸澄亮。 居云岫顯然沒想到她竟然也混在太歲閣的那三百人里,眉頭微蹙,喬簌簌忙立正,解釋道:“此次任務已有大哥首肯,卑職一切行動聽從大哥安排,絕不自作主張,郡主放心!” 正說著,喬瀛便進來了,后面緊跟著的是扶風。 居云岫抿唇,不再多說什么,只問喬瀛外面的情況。 喬瀛道:“居桁在翠云峰下射殺居昊,后派御林軍捕殺趙霽,反被趙霽砍下人頭?,F在,趙霽把晉王一行圍在翠云峰下,兩方人馬正在對峙?!?/br> 居昊、居桁先后殞命,再加昔日扶自己上位的功臣反戈相擊,晉王現在的表情一定極其精彩。 這一盤棋,也下得差不多了。 居云岫收斂神思,道:“走吧?!?/br> 翠云峰下,暮風奔騰在茂林里,對峙著的兩方人馬被一條河流攔截在林前,氣氛劍拔弩張。 王琰呆呆地瞪著身前的人頭,想躲又不敢躲,想抱也不敢抱,嘴唇哆嗦地喚著“殿下”,老淚縱橫一臉。 皇帝艱難地把目光從居桁人頭上收回,迎著余暉向前看時,眼前突然發黑。 “陛下!” 玄影衛忙來扶住他。 居昊被殺的悲痛還堵在胸口,居桁的人頭像一支猝不及防的冷箭,射掉了皇帝的魂魄,他大腦里一片空白,一剎間,竟不知該如何反應。 是悲,是恨? 是快,是痛? 昊兒是居桁所殺,如此孽障,他必要親手刃之,以解大恨。 可是為何當趙霽替他把人頭扔來的時候,他心里半點快意也沒有? 對了,居桁,是他眼下唯一一個皇兒了。 他已經失去了居胤,失去了居昊,現在,僅有的一個居桁也沒有了。 他,沒有兒子了。 皇帝心底升起巨大的悲慟,那悲慟似從冰窖里燃起來的火,那火極快焚化他的茫然、悲恨、痛楚,在他眼睛里凝結成陰翳的怨恨。 “趙霽,你這是自尋死路?!?/br> 趙霽身上濺著血污,那是剛才廝殺后留下的痕跡,同居昊分別不久,他們這一行便遭到了伏殺,先是玄影衛,后是御林軍,一場比一場陰險、兇惡,如果不是他事先有所防備,及時在樹林里部署了兵力,眼下只怕已魂魄歸西。 “這條路,難道不是陛下給臣尋的么?” 思及被伏殺——尤其是被玄影衛暗下殺手的情形,趙霽對眼前的君王不再報有任何幻想。 “臣今日本來不想反的,是陛下逼著臣走到了這一步。陛下的皇位是由臣奪下的,如今再由臣奪回來,也沒有什么不合情理的?!?/br> 皇帝眼底怒焰滔天,切齒道:“來人,給朕殺了這個叛臣賊子!” 一聲令下,周圍玄影衛應聲出動,神策軍蜂擁而出,兩軍交鋒,殺聲頓時震動林間。 王琰從地上爬回皇帝身邊,一邊躲著,一邊觀察戰況。玄影衛雖然英勇無雙,然因他們此行匆匆,并沒有帶足人馬,所以目前只有一百多來兵力,而趙霽那邊所率的神策軍少說也在五百以上。 王琰不由惶恐:“陛下,敵眾我寡,恐怕要速速調兵前來營救才行!” 一名指揮使拔劍護衛在他二人身前,眉頭也皺著,但語氣尚且鎮定:“太子殿下先前下令御林軍捕殺趙霽,如今趙霽還在,御林軍應該會盡快趕過來?!?/br> 王琰懸心:“可邙山這樣大,這樹林又如此之深,他們如何知道趙霽這jian臣藏在這兒?” 指揮使眉頭皺得更深:“獵場里各處都有禁軍巡防,這里殺聲震天的,外面不可能不知道,王大人不必恐慌?!?/br> 可話雖如此,他們卻在一步步往后退,王琰那一顆心簡直要徹底從喉嚨里躥出來。 便在這時,又一批血戰的玄影衛倒下,指揮使護著皇帝、王琰再退一步,王琰扭頭,驚恐道:“慢著!不能再退!再退就到河里了!” 另外二人也跟著一驚,指揮使察看身后情況后,再環顧四周,心知最后一批玄影衛已不能再支撐多久,正困惑援軍為何還不到時,腦海里突然閃過一個念頭。 趙霽目前只帶了五百多名神策軍前來圍攻,難不成剩下的那些人,已被他派去對抗各個據點的御林軍了?! 指揮使一凜。 王琰看到他的臉色也開始發白了,哪里還忍受得住,喝道:“李指揮使,都這個時候了,援兵為何還不到?!再這樣拖下去,陛下有個三長兩短,你可擔待得起?!” 指揮使一頭冷汗,心想如果陛下真有三長兩短,他這條命又哪里還保得??? 心念急轉后,指揮使不再寄希望于所謂援兵,叫來副將,部署完后,令皇帝上馬,跨過河流向翠云峰另一側逃離。 王琰跟著爬到一匹馬上。 指揮使對皇帝道:“陛下,玄影衛寡難敵眾,為今之計,只能先走為上了!” 皇帝騎在馬背上,盯著對面的趙霽,滿眼是怨怒和不甘心,然而受情勢所迫,他只能聽從指揮使的安排,掉頭向河流對岸逃去。 孰料這一掉頭,原本綠影蓊蓊、更無一人的河對岸突然閃現寒芒,一支支利箭密如數罟,朝著這邊飛速網來。 指揮使大驚:“護駕!” 最后一批玄影衛奔至皇帝前方,或以利劍,或以身軀擋下這一大張遮天蔽日的箭網,指揮使因率先沖至前方,身先士卒,在箭網收歇前被射落下馬,栽倒進血跡污濁的河水里。 王琰大叫。 及至此刻,皇帝眼底終于涌出驚慌。 天地驟靜,皇帝回頭,滿林橫尸遍野,原本的一百來號玄影衛已只剩寥寥數人,而趙霽的神策軍還有百人之多。 再一想河對岸埋伏著的□□手,一種從未感受過的恐懼突然襲至皇帝心口。 “陛下不是要殺臣嗎?這是要到哪里去?” 趙霽眼神很冷靜,也很殘酷,囂張?;实蹓阂种念^的震怒、驚恐,握著韁繩的手開始不自覺地顫抖。 趙霽道:“昔日襄助,是我有眼無珠,誤認真龍。晉王,魚目終難混珠,你注定坐不穩這一張龍椅,認命吧?!?/br> 話聲甫畢,趙霽抬手,然而河對岸的□□手們再無反應。 眾人一怔。 趙霽眉峰攏緊,眼底倏地閃過一道冷光。 嘩然腳步聲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或在后背,或在兩側,或是從對面河岸的灌木叢里鉆出,頃刻間,眾人被一大批身著甲胄、手持利刃的“神策軍”團團圍住。 趙霽腦中“轟”一聲響。 “昔日推心置腹的圣主賢臣,今日竟在這邙山里大動干戈,自相魚rou,看來這世上是真的尋不到第二對商湯伊尹了?!?/br> 枯葉聲響,居云岫從右側樹林里走出來,秋風吹著她披在肩上的折枝花纈紋素紗帔子,髻上流蘇曳曳,漾開的華光在殘陽里一閃,似刀劍擦開的火光。 眾人萬萬沒想到會在此處看到此人,一時目瞪舌撟。 皇帝愕然:“長樂?!” 居云岫坦然行至河岸前,身后跟著貼身護衛的扶風、璨月,以及一位身著寶花纈紋深絳色交領襦裙、頭戴帷帽的女郎。 帷帽白紗極薄,趙霽只一眼,便看到了心月那雙哀戚的眼睛。 胸口猛然一震,趙霽臉色驟變,神思一動后,心知再次落入了居云岫的圈套,手背繃出青筋。 仔細一想,從居昊循著那支穿云箭發射的方向趕來,卻反被居桁射殺開始,居云岫的這一場計中計便已經上演了! 虧他還以為在背后作祟的是居桁或皇帝! 趙霽悔恨,咬牙道:“長樂,你這是做什么?我不是叫你等我號令,拿著虎符去宮城調兵么?” 居云岫駐足皇帝身前,道:“趙大人這是什么話?我是宗室郡主,是居氏后人,怎可能會替你這叛賊調兵謀反?” 王琰聽到這句,狂跳的心終于有了一刻喘息的機會,激動道:“陛下,太好了,我們有救了!” 皇帝怔然不語,趙霽在對面發出一聲冷笑。 這一聲冷笑令王琰既不痛快,又懸起心來,再次觀察四周禁軍后,疑惑道:“郡主,你帶來的這些兵,怎么都是神策軍???” 居云岫淡淡道:“王大人誤會了,這些不是神策軍?!?/br> “不是神策軍?那,那他們……” “他們是我肅王府的蒼龍軍?!?/br> 皇帝瞳孔一縮。 “蒼龍……蒼龍軍?!”王琰一震,目光里又一次充滿驚恐,“蒼龍軍二十萬人不是已經……” “蒼龍戰無不勝,名震四海,整整二十萬人出征討賊,怎會一夜間覆亡雪嶺?”居云岫仍然是那一副極淡的口吻,“陛下,您說是吧?” 皇帝攥在韁繩上的手重新開始發抖,瞪向居云岫,眼神既震驚,又恐懼,又還有一種道不明的緊張、惶惑。 “你……來得正好,蒼龍軍是大齊最忠心耿耿的軍隊,你快叫他們殺了趙霽,救朕離開此地?!卑肷魏?,皇帝艱難開口,先顧性命,暫把蒼龍軍緣何“死而復生”的疑惑按在一邊。 居云岫望著漫空殘陽,沒有做聲。 王琰等不住,催促道:“對啊,蒼龍軍最是忠心不二,既然他們還活著,那郡主趕快下令救駕吧!” 滿林寂靜,居云岫的目光凝在血一樣的夕陽里,心里感到莫大的諷刺和悲哀。 “喬瀛?!?/br> 居云岫呼喚喬瀛姓名,樹林一側,一名身高八尺,臉有刀疤的男子上前一步,跟在他身后的,還有無數名體無完膚、受盡創傷的將士。 “陛下要你們相救,你們救嗎?” 四周沒有一聲回應,喬瀛不語,他身后的人不語,所有的蒼龍軍義憤填膺地盯著馬上那身著黃袍的圣人,沒有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