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僧 第106節
王琰突然感到一種被萬箭瞄準的恐懼,聲音發抖:“陛下,這……” 皇帝終于不再抱有僥幸。 “你也是來殺朕的,是嗎?” 陰云蔽日,最后一抹殘陽消逝,血流成河的樹林遁入暗影,皇帝從恐懼、惶惑中掙扎出來,發紅的眼神里慢慢滲開憤怒。 “你以為當年雪嶺一役,是朕做的?” 皇帝回顧往昔,再回顧今日這一場精心策劃的陰謀,怒極反笑,笑聲悲諷猖狂,回蕩峰下。 “朕告訴你,你錯了?!被实凼兆⌒β?,用一種既陰鷙又和藹的目光盯著居云岫,“二十萬蒼龍軍葬身雪嶺,不怪朕,怪你肅王府管教不嚴,敗類層出;怪你那叫戰青巒的義兄狼心狗肺,賣主求榮;還有……” 皇帝挑眸,森冷目光朝對面的趙霽掠去:“還有,你這位高權重的新任丈夫?!?/br> 暮風狂卷草木,滿地沙石漫空,趙霽坐在馬背上,眼神似刀。 皇帝道:“當年如果不是他,朕都不敢想,原來堅不可摧的肅王府是可以被擊垮的?!?/br> 建武二十八年,秋,獲封云麾將軍的戰長林于七夕那夜求娶長樂郡主居云岫,求娶場面盛絕一時,轟動皇都。 次年春,二人在萬眾矚目之下完婚于肅王府。 一日午后,有一名身著白衣的青年造訪晉王府,晉王問仆從此人是誰,仆從答:“趙家大公子,趙霽?!?/br> 晉王低低一笑,想起來了,就是在戰長林、居云岫大婚那日連夜逃回洛陽的可憐人。 一個在情場上被一條惡犬打趴在地的可憐人,找他做什么? 晉王念及趙氏情面,心不在焉地見了,見完以后,一宿難眠。 次日,他親自派人到驛館請來這一位“可憐人”,放下身段,誠心求問:“趙家真能助本王拿下皇位?” 此人回是,斬截誠懇,分明只是個二十出頭的青年,晉王卻從他那雙雪山一樣的眼睛里看到了光明。 “本王年紀最小,權力最弱,聲望最低,乃是四王當中最不被看好的一個,你為何會選擇我?” “王爺不過璞玉蒙塵,他日榮登大寶,必將恩澤天下,何必如此自謙?” “那,本王該怎么做?” 那一日,水榭外秋葉飄零,白衣青年拈起一顆黑子落于棋盤上,一出又一出的計謀在他棋下落成。 晉王驚心動魄,最后問:“那肅王府呢?” 青年拈子的手不停,可是這一顆黑子落成后,他沒有再言語。 晉王追問:“肅王府堅不可摧,本王在外面盯它多年,一條裂縫也找不到,這樣硬的一塊堡壘,你我該如何攻克?” 肅王一生南征北戰,清正廉潔,要權勢有權勢,要名聲有名聲,倘若他不滅亡,弄死其他二王也是徒然。 “外面沒有裂縫,不如到里面看看?!?/br> “里面?” “肅王膝下四名養子,長子敏感自卑,次子耿介直率,三女膽大心細,四子自以為是。長子戰青巒,或可一用?!?/br> 風聲嘯耳,滿林古樹颯颯震動,枯葉漫天,身后河流在低垂的夜幕里發出砭人肌骨的悲號,那一場關于叛變的血戰分明遠在天邊,此刻卻像上演于眾人眼前。 茫茫的大雪,鮮紅的利劍; 憤怒的嘶吼; 絕望的吶喊和慟哭…… 居云岫的眼睛一點點被仇恨和痛楚洇濕,趙霽隔著薄暮,凝視著她,堅持道:“我說過,蒼龍軍一案與我無關,你該恨的人是戰青巒?!?/br> 皇帝失聲冷笑:“長樂,不必聽他狡辯,他當年求娶你不成,怒而生恨,所以想要借朕之手滅掉蒼龍軍,如此一來,你便只能委身于他了?!?/br> 風聲不停,皇帝的蠱惑也不歇:“他為娶你,可以密謀害你家破人亡,明知自己跟你父兄之死脫不開關系,卻還能故作深情,與你做舉案齊眉的夫妻。長樂,此人就是個至jian至惡的卑鄙小人,無情、無義、無恥!你該殺的人是他,而不是朕!” 居云岫眼里悲恨的淚水瀕臨決堤,皇帝大聲道:“快殺了他,長樂!給你父兄報仇雪恨,快??!” 居云岫頭一轉,忍淚瞬間,抬手示意,扶風忍無可忍,揮劍砍掉馬蹄,皇帝從馬背上摔下來,被扶風一劍制服在地上。 “陛下!”王琰大叫,緊跟著被拽下馬,扣押在刀下。 皇帝悶頭摔在地上,渾身劇痛,待得回神,眼前映著一把凜凜寒劍,驚恐瞬間襲向他全身。 “都是一丘之貉,不必再分伯仲?!?/br> 居云岫冷聲說罷,皇帝面前落下一卷黃綾帛書,一方盛著墨汁的石硯,一支羊毫筆。 對面的王琰看在眼里,莫名其妙。 璨月放完東西,退回居云岫身后,居云岫道:“擬下罪己詔,把當年一事公諸于眾,否則,今日先殺你,再殺他?!?/br> 皇帝凜然:“什么?!” “罪己詔!晉王眼力不行,如今耳朵也聾了嗎?!”璨月呵叱,一鞭抽打在皇帝身上?;实鄞笸?,慘叫后,明白過來,居云岫是要他把自己當年登基成功的齷齪內情公之于世。 這……這怎么可能?! 要是叫天下人知道他這皇位是怎樣奪來的,日后他還如何德澤四方?! 皇帝瞠目,滿臉忿然之色。 璨月又一鞭抽打他,這一次抽的是臉。 皇帝蜷縮手足,捂住火辣辣、血淋淋的臉龐,扶風一腳把他踹回原位趴好,王琰在對面看得觸目驚心,慘聲勸道:“陛下,活命要緊!生死關頭,不必在意這些小節??!” 皇帝那一張臉又是鐵青,又是慘白,又是暴筋發紫,哆嗦著拿起羊毫筆,然而對著面前這卷攤開的黃綾帛書,仍是難以下筆。 王琰在對面提醒:“陛下識人不清,為jian人所誤,是以??!” 喬簌簌一腳把王琰踩趴下去,“咚”一聲悶響,王琰腦門上立刻起了一個大包。 皇帝忍著極大的屈辱,一邊盤算著逃生以后如何懲戒居云岫這個余孽,一邊含恨把當年雪嶺一事的始末書寫下來。 扶風用劍押著他,看到帛書上的文字,提醒:“晉王,是罪己?!?/br> 皇帝手一抖,皺著眉咽回那些憤慨之詞,忍痛寫下愧怍之語。 日頭徹底沉沒西山,林間黑壓壓一片,扈從提了燈籠過來,璨月送上皇帝所寫的詔書,居云岫瀏覽一遍后,不滿道:“還有永王、寧王呢?” “那與你何干?!” 居云岫掀眼,璨月手扣九節鞭,皇帝身上疼痛還沒消失,見勢忙改口:“寫……朕寫便是!” 璨月把詔書扔回他面前,皇帝牙關緊咬,就著燈籠光暈繼續提筆。 趙霽在對面冷眼看著這一幕。 河水嘩然流過,不知多久過去,一卷磕磕絆絆的罪己詔完成,居云岫再次過目。 燈火昏黃,帛書上密密匝匝,蒼龍軍十九萬八千人,永王府、寧王府上下三百人,所有的人命,都在這里了。 居云岫關上詔書,沒有再提異議?;实郯抵兴梢豢跉?,孰料就在這時,璨月又把詔書放回他面前,并送上了一塊方形玉印。 正是原本被放置于御帳里的玉璽。 皇帝愕然:“你們?!” 璨月眼神一銳。 玉璽印下,塵埃落定。 居云岫握著手里這份重如千鈞的詔書,沉默片刻后,喚來喬氏兄妹。 “把詔書送到長安?!?/br> 喬簌簌隱約有不好的預感:“那郡主你……” “走?!?/br> 居云岫神色冷厲,不容置喙,喬瀛收下詔書,在喬簌簌肩頭一按,兄妹二人騎上馬,渡過河水沿著翠云峰另一側向山外而去。 “長安?為何送到長安?!” 皇帝后知后覺,胸口蔓延開驚悚之感。 “因為蒼龍軍的本部在長安,”趙霽面無神色,漠然道,“把你從長安逼到洛陽的武安侯,就是蒼龍軍沒有死成的少帥居松關?!?/br> 皇帝心驚膽裂! 趙霽看向居云岫:“他拿到詔書,便可把將晉王罪行公之于世,順應民心,登基稱帝,那你呢?” 居云岫不做聲。 趙霽道:“過來以前,我已派人到山外調兵,長樂,你回不到長安了?!?/br> 黑夜吞噬山林,血腥氣彌漫鼻端,居云岫站在一片影影綽綽的火光里,眉目清晰而堅毅。 “原本也沒想過要回去?!?/br> 夜幕低壓,巍峨的宮城上禁軍林立,大將軍嚴燾扶著城墻護欄,眺望邙山的方向,心里總有一些不平靜。 昨日夜里,趙霽找到他交代虎符丟失一事,再三下令無論這些天是何人持虎符而來,皆以謀逆的罪名斬殺,這顯然是變故的預兆。 會是什么變故呢? 嚴燾跟隨趙霽一年,對趙霽這一年的境遇看得清清楚楚,越是位高權重,越是備受打壓,圣人的眼里顯然已容不下這一位功高蓋主的權臣。 現如今,大概只有殺掉太子,讓四殿下取而代之,才是趙霽唯一的出路了。 思及此,嚴燾大概已判斷出變故的內容,眉頭一皺后,拿定跟隨趙霽不動搖的主意。 嚴燾轉身走下城樓,便在這時,耳后傳來一陣奔雷一般的蹄聲。 “嚴將軍,有人來了!” 守衛城墻上的侍衛報告,嚴燾轉頭,定睛一看,來的是一人一騎,似風塵仆仆,然而周身戾氣凜凜。 嚴燾眉頭又一皺。 “吁”一聲,來人勒停戰馬,駐足皇城下,嚴燾在上面問道:“來者何人?!” 來人沉默一瞬,道:“邙山兵變,請將軍立刻發兵救駕?!?/br> 這聲音冷而疲憊,然而疲憊里又透著殺伐。嚴燾想到邙山距離宮城確實有些遠,并不多疑,只道:“可有調兵虎符?” 底下又沉默片刻,然后道:“沒有?!?/br> 嚴燾微微松一口氣,再次眺望邙山方向,心知這回是真的要變天了,吩咐屬下打開城門。 不多時,城門洞開,嚴燾披著戰甲,策馬而出,湊近一看,才見來人也是甲胄在身,且看那裝束,顯然不是普通士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