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僧 第35節
璨月看到這里,懸著的一顆心終于落下,便欲離開,戰長林叫住她:“等等?!?/br> 璨月回頭。 戰長林坐在樹蔭里,臉色不辨,只道:“別告訴她?!?/br> 璨月怔然。 戰長林覺得自己很奇怪,先前受傷時,恨不得把傷口當著她的面扒開,想她知道,想她心疼,剛剛在長亭外,她察覺扶風有恙,卻沒發現自己也受傷時,他還難受著,現在真正有理由換她側目,他反而又不敢讓她知道了。 其實她知道又怎樣呢? 時過境遷,他的岫岫已再也不是當初會因為他擦破手掌就心疼著急的岫岫,她便是知道他現在的狀況估計也不會多看他一眼,然而他居然還是怕,居然還是……還是那么沒有自知之明。 戰長林心中苦笑,低下頭,不再吱聲。 璨月心情復雜,原地站了一會兒后,抱著銅盆轉身走了。 居云岫坐在車廂里,旁邊是熟睡的恪兒,她本來也想休息一下的,然而心事縈懷,根本無法入睡,便干脆叫璨月去打水來洗漱,準備跟扶風商議一下后面的安排。 扶風比璨月來得還早。 “怎么去了那么久?” 璨月捧著銅盆進來后,居云岫揉著太陽xue,隨口質疑了一句。 璨月忙低下頭答:“這河水瞧著不是很干凈,奴婢到上游取的水?!?/br> 居云岫淡淡道:“出門在外,不必那么講究?!?/br> 璨月應是,伺候她凈面。 梳洗罷,居云岫走下車來,扶風忙行禮。 王府的人都駐扎在長亭左右,居云岫道:“到河邊說吧?!?/br> 此刻天色熹微,河流倒映著灰藍的天空,樹梢上的那輪殘月快消失了,居云岫吹著河風,站在樹蔭里道:“奉云的援兵大概有多少?” 扶風道:“先前從州府來了三萬,不知現在回去沒有?!?/br> 居云岫沉默。 茂縣是個又偏又小的地方,屯兵應該不超過五千,如果從奉云調兵,最快明日夜里就可以攻城,可是江蕤、胡靖二人挾持著趙霽,就算三萬援兵仍然駐扎在奉云城內,能夠于一夜間抵達茂縣城下,恐怕也難攻開那扇城門。 要救出趙霽,只能靠智取。 “茂縣里可有閣里的人?”居云岫再次問道。 “應該有,但最近蒲州官府對閣里查得緊,兄弟們都散了,不知能否聯系得上?!?/br> “先試一試,如若一日內聯系不上,再想辦法聯絡其他分舵,喬瀛應該……” 腳步聲從后響起,居云岫戛然而止。 扶風轉頭,臉色一瞬間大變。 戰長林站在垂柳后,沉默地望著二人。 居云岫對上他暗流涌動的眼神,胸口驀然一窒。 第34章 . 誅心 “不是說……不恨我了?”…… 天光微明, 戰長林站在樹下,明明是八尺多高的人,此刻卻莫名單薄得像個影子。 河邊的主仆二人都愣住了, 臉上是顯而易見的錯愕, 戰長林避開他們的目光, 道:“閣里的人不能用, 趙霽太精明,會查出來的?!?/br> 扶風聞言, 心知一切敗露,臉都發青了。 居云岫攏在袖里的雙手收緊,回想他這兩日的反應,慢慢醒過神來。 “你先退下?!卑肷?,居云岫對扶風道。 水聲嘩然,灰藍的天空在波光里破開一線銀白,漫天星辰已滅。 二人站在河岸上。 “是兩年前嗎?”戰長林開門見山, 盡量表現得坦然,“他……聯系你?!?/br> 曉風吹在臉上, 浸著河水的腥氣, 居云岫望著波光粼粼的流水, 沒有否認。 戰長林低低一笑。 他還是猜對了。 兩年前,太歲閣剛站穩腳跟,他聽說肅王府外面的眼線撤了,就想跑回去看一眼,奚昱親自出現在他面前, 攔住他,向他呈上居松關的親筆密信,信里詳細地寫著如何除掉武安侯, 如何一步步偷梁換柱,取而代之,讓在雪嶺消失的蒼龍軍重見天日。 “最多兩年?!蹦菚r奚昱說,“兩年后,少帥會攻下長安,屆時,公子便可光明正大與郡主團圓,在此以前,還請公子稍安勿躁?!?/br> 他那時太渴望“光明正大”,太害怕“東窗事發”,離開的一年里,他每次做夢都會夢到跟居云岫團聚,然后又因這團聚從美夢里驚醒。 他想他還是不能太自私,既然選擇用這種殘酷的方式保全居云岫,就不要再為全一己私心把她拉回風口浪尖。 于是他忍下來了,信了,開始照著居松關的指示放火,殺人,鳩占鵲巢,偷天換日…… 可是,兩年后呢? 兩年后,定期給他匯報王府消息的人突然像死了一樣,居云岫改嫁趙霽,他直到大軍攻城前才匆匆獲悉。 所謂“團圓”的承諾,根本就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而更可笑的是,從始至終,被蒙在這個笑話里,對此奉以為神、信以為真的人只有他。 遠天破曉,戰長林望著淙淙流水,盡管有意克制,聲音還是不禁有些顫抖:“他叫你瞞著我的,還是你自己不想告訴我?” 居云岫沉默良久,道:“有分別嗎?” 戰長林道:“有?!?/br> 居云岫望向流水一側,道:“我不想告訴你?!?/br> 戰長林不知是該慶幸還是悲哀。 他苦笑:“不是說……不恨我了?” 居云岫目光凝在流水間:“但是也不會原諒?!?/br> 戰長林深吸一氣,仍是笑著:“我可能有點蠢……不是很明白?!?/br> 居云岫拆穿他:“你明白的?!?/br> 戰長林笑不動了。 他望著眼前永不回頭的流水,巨大的悲慟與絕望在胸口蔓延,他拼盡全力地壓制著,堵塞著,艱難而清楚地道:“我不明白?!?/br> 他是真的不明白,不明白這條路走到最后是這樣的出口,不明白居松關、居云岫會對他狠心到這種程度。 那日在號角沖天的城門下,是居云岫在他耳畔反復叮囑,要他嚴遵軍令。 那日在血流成河的雪嶺,是居松關發狠地抓著他的手,要他帶回蒼龍軍。 三年前,他沒能在那個危急時刻做出最明智的抉擇,居松關向他摑來的那一巴掌,他認;他因此事三年不肯見他一面,他也認;甚至于他如今與居云岫一起蒙騙自己、折磨自己他都可以理解…… 可是不原諒……是什么意思呢? 是要懲罰他,報復他,還是打算徹底拋棄他,扔開他? 戰長林的心像被碾碎的渣滓,一口氣奄奄地掙扎于這些殘渣間,他沒辦法再往下想。 “我知道我有錯,你不想原諒,可以罰我,你要罰多重,罰多久……” “我不會罰你的?!?/br> 居云岫打斷他,戰長林一怔。 涼風貼著臉頰吹過,鬢發在眼睫前飄拂,衰敗的夜幕從河流上一點點墜落下去,居云岫望著那些斑駁的殘影,道:“你救我哥哥,救二千蒼龍軍,我感激你。你沒有虧欠肅王府,虧欠的只是你的妻兒,恪兒因為早產,后來險些夭折,現在身體也算不上強健,三年來,他沒喊過一聲‘阿爹’,沒有一日擁有過父親的疼愛,你在他未出世時許諾過的那些事也一件都還沒有兌現,這些虧欠,你自己償還。至于你的妻……” 戰長林的心被狠狠攥緊。 “夫妻同體,生死與共,你本該與她并肩進退,卻以‘保護’為由棄她而走;你本該對她深信不疑,卻因一己之怯置她于真相之外。你并不曾真正地信她,愛她,不曾將她視作一生知己,不曾考慮她內心愿不愿意。她因你的自私、自大萬念俱灰,致使你們的孩子無辜受累,你的確對不起她,但那是你的妻——” 居云岫道:“我已經不是了?!?/br> 旭日噴薄,灰蒙蒙的天空被一縷霞光撕破,赤紅的光照在戰長林身上,似一把血淋淋的刀。 居云岫漠然轉身,戰長林近乎顫抖地拉住她。 “我沒有……”他猶自艱難地辯解。 居云岫不語,這一次,只需輕輕一掙,便從他虛弱的禁錮里掙脫了。 扶風候命于車隊前,等居云岫回來后,請示道:“前行十里處有一座關公廟可供歇腳,郡主是到廟中休憩,還是返回白泉寺?” 居云岫道:“去關公廟?!?/br> 扶風頷首,傳令眾人準備啟程。 河岸上,曉風拂柳,一人落寞地坐在樹下,似一塊風干的影子。 扶風緩步走上前,在后喚道:“長林公子?!?/br> 這是肅王還健在時,戰長林在府里的稱謂。肅王膝下的四個孤兒都被尊稱為“公子”,哪怕女將戰石溪也不例外,那時候,京城人常說肅王慧眼識珠,撿回來的公子一個比一個有出息,也有人背地里開玩笑說肅王哪里是撿遺珠,分明是牽紅線,要不怎么一雙兒女都被這些“公子”虜了心? 可是又有誰能想到,頂天立地的肅王最終會被自己的養子反殺,煊赫一時的肅王府會被那號稱“四公子之首”的戰青巒毀于一旦,那兩對因打破世俗而被萬眾矚目的金童玉女也因此破鏡釵分,如今要么死難相逢,要么生難相認。 回首往事,無限悲恨堵塞胸口,扶風悵然道:“郡主下令前往十里外的關公廟休憩,公子同行吧?!?/br> 戰長林沒有做聲。 扶風知道他遭受的打擊非小,然而苦于嘴拙,不擅勸慰,只能生硬地道:“公子心意,郡主一直理解,只是大局當前,恐已無暇顧及兒女之私,還望公子振作?!?/br> 風吹著戰長林那身干凈的僧袍,僧袍寬大,越發顯得他瘦削單薄,他喉結微動,啞聲道:“給我留匹馬?!?/br> 扶風聽他終于回應,心里松一口氣,應下來后,頷首走了。 戰長林坐在樹下,聽著長亭處的車隊緩緩走遠,沒敢回頭。天已徹底亮起來了,晨曦照得人無處遁形,那些碎成殘渣的心事也跟著曝露于荒野,戰長林深吸一氣,低下頭舀起河水清洗臉龐,洗到一半時,突然感覺掌心麻麻地刺痛,定睛一看,才見掌rou上全是被火燙過的傷痕。 戰長林怔怔地看著手心,不知道為什么,心里竟冒出一句極幼稚的話—— 好疼啊。 十里外的關公廟建在半山坡上,背靠一片樟樹林,扶風吩咐車隊停在林里,護著居云岫進了廟內。 眼下時辰尚早,神廟里并無他人,居云岫在關公像前上了香后,屏退璨月,留扶風下來議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