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僧 第34節
天王寺里正背面分別供奉著彌勒菩薩、韋馱菩薩,左右則供奉四大天王,這六尊佛像是打白泉寺建寺起就被供奉于此的,幾代僧人侍奉了百余年,寄托在上面的情感早已超越一切。 眼看大火熊熊,殿閣危在旦夕,有僧人開始沖入天王殿中搶救佛像,一個進去后,另一個跟著進去,任憑王府護衛如何喝止都不起作用。 戰長林趕到時,火勢已沖入大殿,佛像被搬出了五尊,還有一尊韋陀菩薩滯留在內。這些佛像俱是漆金銅身,連底座在內,重如古鼎,平常三倆個人也難以搬動,寺內僧人又并非習武出身,這一番搶救后,已然精疲力竭,此刻橫七豎八地癱倒在殿外,面對著這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只能捶胸痛哭。 卻在此時,一個已被火熏得滿臉灰黑的方臉僧人突然從地上掙扎起來,大喝一聲后,再次不顧一切沖入火海。 眾人大驚,直呼“慧能”,住持悲聲喝道:“快攔住他!” 然而只是一錯眼的功夫,慧能身影已沖入殿中。 下一刻,又有一道身影在眼前一閃,緊跟著被殿里火光吞沒。 慧能沖入大殿,在濃煙里分辨出韋陀菩薩所在的方向,用袖袍捂著口鼻向前沖去,然而不及碰上佛像,頭頂突然倒下來一根橫梁,慧能躲避不快,被砸倒在地,僧袍緊跟著被火點燃。 慧能驚得滿地打滾,背后的火被撲滅,雙腳的火卻還在燃,正絕望時,眼前突然沖來一人,用外袍替他撲滅腳上的火,繼而一把將他從地上拽起來。 慧能看清來人的臉,大驚。 “你……” “別說話?!?/br> 戰長林用面巾蒙著口鼻,一雙黑眸凜凜有光,拽起慧能后,便欲背他出去,慧能猛地把他推開。 “你……你少來惡心人!咳咳!……” 慧能罵完,連嗆幾聲,又朝佛像所在的方向踉踉蹌蹌地趕去。 戰長林目定口呆,一時竟不知是該氣他不要命,還是感慨自己居然能如此招人嫌,眼看殿里火勢蔓延,再不走,兩個人八成都要折在這兒,索性從后點了慧能的xue道。 “還偏就惡心你了?!?/br> 戰長林低聲說罷,背起慧能沖出火海。 天王殿外,懸心吊膽的眾人大松一口氣,然而不等擁上來,戰長林突然道:“把衣服脫下來給我?!?/br> 眾人一愣。 戰長林道:“快!” 那長著一張圓臉的小僧人率先反應過來,脫下自己的僧袍遞給他,后面幾人跟著動作。 戰長林收齊幾件僧袍后,轉頭向大火定睛一看,再一次沖入殿中。 “不戒——” 住持的悲聲從后傳來,極快被火海隔開。 戰長林把自己那件外袍披在頭上,掖著一堆僧袍沖回殿里,大殿四面的壁畫已被點燃,火焰沿著梁柱直舔鑿井,倒塌下來的一截橫梁正靠在離佛像不到一丈的地方燃燒。 整座殿閣明顯已坍塌在即,戰長林不敢拖延,足尖疾點躍過火源,來到韋陀菩薩前,用打過結的僧袍一圈圈纏住發燙的佛像后,背上佛像往大門方向逃去。 剛一轉頭,殿內“轟”一聲巨響,一大截橫梁從上空倒塌下來,不偏不倚地攔在大門前,緊跟著又有一側梁柱傾斜,青瓦從裂開的梁頂唰唰砸下。 戰長林背著佛像閃身避開,本可以躲過一劫,然而身后佛像又燙又重,猶如火山覆壓,饒是他身法再敏捷,也還是被落下來的青瓦砸了滿頭,鮮血順著耳根流下。 三步之外便是朝南的檻窗,此刻唯一的生路,戰長林無暇猶疑,越過火海沖至窗前,鉚足全力把佛像扔出窗外。 便在此時,一大根橫梁轟然墜落,瞬間把他壓入火中。 第33章 . 受傷 “別告訴她?!?/br> 天幕隱隱泛白, 一輪殘月掛在樹梢,居云岫坐在長亭里支頤小憩,心頭突然一凜。 睜開眼時, 四周影影綽綽, 水流聲嘩然不絕, 居云岫掉頭向山口方向望去。 夜沉如水, 樹影匝地,一片槐林黑漆漆的, 靜如冰封。 璨月侍立在旁邊,疑惑道:“郡主?” 居云岫道:“幾時了?” 璨月道:“快卯時了?!?/br> 居云岫道:“人還沒有回來?” 璨月一怔,一時不知問的是先前奉命而去的護衛,還是…… 正想著,一陣蹄聲打破沉寂,從槐樹林方向而來,眾人一個激靈。 婆娑樹影颯颯而動, 一人策馬從林間馳出,正是戰長林。 居云岫想到剛剛的夢境, 暗暗松一口氣。 戰長林勒緊韁繩, 翻身下馬時, 身形微微一晃。 他換了一身干凈的僧袍,腦袋上的血也擦了,除有些疲憊以外,整個人看起來倒是跟平日無多大區別。 居云岫坐在長亭里,他沒走進去, 駐足在亭外,道:“寺里的火滅了,除山門與天王殿被焚毀以外, 無人傷亡?!?/br> 夜色還沒有褪盡,居云岫也看不清他的臉,聞言只道:“火是江蕤放的?” 戰長林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 這場火究竟是怎么燒起來的,眼下除縱火之人外,沒有人清楚,但無論如何,嫌疑最大者是江蕤,責任最大者,是他這個副帥。 居云岫跟著沉默。 白泉寺住持因善心而收容他們一行,結果卻反遭大火吞噬,這罪孽,是真的太大了。 居云岫閉上眼睛,深吸一氣后,道:“你先前說起火的不止是白泉寺,何意?” 戰長林道:“城門方向有烽火?!?/br> 居云岫赫然睜眼。 便在此時,又有蹄聲從官道那頭奔來,乃是先前奉命而去的那名護衛策馬返回,定睛再看,后面還跟著一匹駿馬,馬上之人竟似扶風。 居云岫起身走至亭外。 “啟稟郡主,城門兵變了!” 護衛率先翻身下馬,稟報城外情況,在場眾人俱是一震,不多時,扶風緊跟著從馬上下來,向居云岫請罪道:“賊人在茂縣城門設伏,卑職沒能護住趙大人,請郡主降罪!” 居云岫聽出他聲音微顫,蹙眉道:“你受傷了?” 扶風赧然稱是,戰長林站在一邊,聞言默默垂眼。 扶風喘了會兒后,繼續解釋城門情況,原來早在白泉寺起火時,茂縣城門就發生了兵變,事成以后,叛軍迅速清理現場,佯裝成城中守衛駐守在城樓上,趙霽一行入城后,立刻就遭到了伏擊。 扶風本來尾隨于趙霽的馬車后方,肩負保護趙霽之責,然因怕居云岫不知城中警情,再次涉險,是以冒死殺出城門,跑回來報信。 居云岫聽罷,抿緊唇久久不語,難怪她沿著后山離開時沒有看到途中有任何打斗過的痕跡,原來對方設伏的地點根本就不在后山,而是趙霽的另一個必經之地——城門。 放火堵住寺廟所有山門,只留后山這一條逃生之路,以趙霽的才智,不難猜出對方的用意。 但如果是在城門設伏的話,那就的確是令人防不勝防了。 想到這人竟然能有如此心機,居云岫不由膽寒,冷然問道:“拿下城門的人可是江蕤?” 扶風回道:“江蕤的確在,但這批叛軍的首領并不是他,具體是何人,卑職也從未見過?!?/br> 居云岫瞇眸。 “應該是胡靖?!睉痖L林突然開口,眾人側目望去。 他站在暗處,聲音平穩,緩緩說道:“蒲州有兩地叛亂,一個是先前的奉云縣,另一個是反得更早的畢縣,畢縣這撥叛軍的首領就是胡靖,江蕤應該是聯絡了他,以趙霽為餌,說服他向茂縣出兵了?!?/br> 眾人駭然。 畢縣乃是蒲州的一個大縣,也是蒲州最早發生叛亂的地方,跟奉云城一樣,這批叛軍因孤立無援,沒有多久就被州府的援軍鎮壓了下去,胡靖也因此銷聲匿跡,據說逃時麾下剩有數百人馬,沒想到他竟能撞上江蕤,在今夜掀起這樣一場風浪。 思及前因后果,居云岫百感交集,眉間明顯流露疲憊之色。 扶風勸慰道:“他們拿下趙大人,應該是想以大人做籌碼威脅朝廷,如此來看,必不會動手傷人,郡主不必太過憂心?!?/br> 戰長林欲言又止,知道這件事之所以演變成這樣,罪魁禍首還是自己,他自知沒臉辯解,也大概能猜到居云岫疲憊是因氣恨他的莽撞無知,赧然道:“急也沒用,歇會兒吧?!?/br> 居云岫心身俱疲,向扶風留下一句“去處理傷口”后,登回車內休憩了。 潺潺流水沿著岸邊垂柳向西而下,戰長林坐在河邊的一塊石頭上,脫著上衣,準備清理后背及左肩的傷口。 匝地垂柳遮著他的身形,天還沒亮,朦朧夜色籠罩著他,風吹上身時,他脫衣的手顫了一下。 左肩上的是劍傷,有快兩日了,還沒結痂,本來是能愈合的,今夜救佛像時給扯開了。 肩后是半個月前在樹林里受的箭傷,居云岫親自包扎過一回,用的是王府里的特效藥,他摸了一下,新rou已長出,基本算無礙了。 至于后背…… 戰長林看不到,也沒敢摸,脫完衣服后,從衣袖內袋里拿出一瓶傷藥來,正準備朝后背灑,忽聽得一聲壓低的驚叫。 戰長林轉頭。 曉風拂柳,璨月抱著銅盆站在樹下,一臉震驚。 “你……”璨月眼神閃爍,竟不敢再看戰長林的后背,低下頭道,“怎、怎會傷得這樣嚴重?” 戰長林下意識扭頭看,然而看不到,倒是因為扭身,后背上那股灼燒感更強烈了。 璨月回想剛剛那一瞥,猶自膽戰心驚,顫聲道:“我去叫程大夫來?!?/br> 程大夫剛給扶風包扎完外傷,沒等休息,又給璨月急匆匆地叫到了河邊。 河邊坐著一個人,遠看著無甚妨礙,近后一看,饒是程大夫再有心理準備,也還是驚得瞪直了眼。 “這……這是怎么傷的?!”程大夫放下藥箱,看著眼前這塊猙獰的后背,一時竟不知該如何下手。 戰長林本來只是覺著疼,看他二人一個比一個驚慌,心頭不由也漫開一些寒意,狐疑地蹙起眉頭。 “橫梁砸的?!?/br> 程大夫想到今夜的大火:“燒著火的橫梁?” 戰長林淡淡“嗯”一聲。 程大夫沉聲一嘆:“怎么不早做處理,還有你這藥粉,這……唉!” 一時間罵也不是,不罵也不是。 程大夫打開藥箱,先是倒了兩顆內服的丹藥催他服下,而后一邊交代著千萬別碰水等注意事宜,一邊開始給他處理后背的傷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