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美食錄 第17節
隨后她接過家丁手里的火把,一躍登上門前的踏馬石,大聲道:“諸位,官府許是有些事要調查才帶走幾家酒樓掌柜,請諸位稍安勿躁,莫要聚集生事,否則——” 她環視周圍一圈,一對眼睛如黑曜石一般明亮犀利:“否則官府治下個尋釁、滋事的罪名,抓人進牢,可與我恒家無關?!?/br> 警告的意味不言而喻。 諸人一聽,果然把那湊熱鬧的心思熄了:聽這恒掌柜的意思官府不過是在斷案,自己在這里瞎鬧耽擱了正事回頭官府抓人怎么辦? 都是平頭百姓,犯不著為好奇心進牢房。 于是紛紛也散了。 “夜里風大,您先回去?!甭锵肽锟隙o法安心睡覺,便給她指派個活計,“娘,我帶些人去何府,您燉些滋補的濃湯等我們?!?/br> 見女兒鎮定自若,恒夫人的心里忽然就沒那么慌亂了。她點了點頭。 曼娘自己則坐上馬車也趕到了何府。 可惜門房毫不通融:“管事說了,今晚見知府大人的一律不許進入?!本故怯望}不進。 曼娘毫不氣餒,她給門房一封紅封,而后將一籃子早就備好的子母仙桃遞進去,笑道:“我不是來尋何大人的,是給老夫人身邊的許嬤嬤的。上回在壽筵上老夫人說想吃子母仙桃,可惜當時桂花蜜還未釀成,今兒成了便給老夫人送來?!?/br> 許嬤嬤是何老夫人身邊最體面的嬤嬤,又奶大了何大人,是以門房便不說話,接了籃子過去。 見里面接了過去,曼娘松了口氣。 她為了維護食客,年節之時都會給像何家這樣的官府送上許多節禮,打點好他們身邊說得話上的婆子丫鬟,為的就是有朝一日遇上大事能有個說話的機會。 子母仙桃本是她事先做好想第二天贈與何老夫人的,今日出了這么大事,正好拿來求情。 不過片刻功夫,徐嬤嬤便走了出來:“恒家娘子請進罷?!?/br> 曼娘摸了手心一把汗,還好老夫人還沒睡,還能聽她辯解。 她理了理頭發,跟著那位嬤嬤走了進去。 何老夫人穿著寢服正在梳頭,想來準備入睡。 曼娘忙上前去跪在地上:“見過老夫人?!?/br> 何老夫人神色有些不虞:“前院的事情我也隱約聽說了,我信你家不會惡意投毒,可總歸是辦事不慎。你便是求情求到我頭上也是無用?!?/br> 曼娘忙道:“老夫人,那位小郎君并未參加過當晚的宴席,為何又口口聲聲說我做的菜,我覺得其中蹊蹺,因此冒險打擾老夫人,還請老夫人讓我一瞧究竟。我家人被抓事小,妨礙了何大人的官聲名是大?!?/br> 何老夫人猶豫起來,這話說到何老夫人心坎里去了,她自然是關心兒子仕途的。 “我爹爹年紀大了,若我不給他老人家洗冤,讓他老人家進監牢里走一圈只怕會傷了身子,我不敢讓老夫人為我網開一面,只求我能代替爹爹坐牢。也是我做女兒的孝心,還請老夫人成全?!甭锶犴樀貙㈩^埋下去,懇切求情。 人上了年紀就欣賞孝順孩子,何老夫人心里一軟。 曼娘見狀忙趁熱打鐵:“我從前見過農人解過菌菇中毒者,還請老夫人允許我過去瞧瞧,萬一能治好那小郎君呢……” 何府此刻燈火通明,因著姬老大人府上離家較遠,今天宴飲完畢后何知府就邀請姬老大人在自己府上休憩。 何知府在前院急得團團轉,見衙差將恒老爺帶過來以后立刻怒目圓瞪:“大膽!竟然謀害他人!” 恒老爺倒有些膽色,沒被嚇住。 何大人正審案就聽外頭丫鬟回稟:“老夫人來了!” 何大人一愣,迎上去:“娘,這么晚了你怎么還不睡?” 何老夫人扶著丫鬟的手嘆息一聲:“家里出了這么大的事情,我怎么睡得著?!?/br> 她示意后頭的曼娘過來:“我帶了恒家小娘子,她說能替姬老大人兒子解毒?!?/br> “這……”恒大人皺皺眉頭,“娘,這恒家投毒的嫌疑還未洗清,又怎么能讓他家解毒?” “何大人,既然人人都知我們恒家主籌辦了秋社祭,我們恒家為何要放毒?”曼娘不卑不亢。 何知府一愣。 曼娘又道:“里頭的大夫不是也沒有瞧好嗎?既然如此我去瞧瞧,總歸沒有什么壞處?!?/br> 何知府一想也是,活馬當作死馬醫,便將恒曼娘帶進側院的客房。 姬老大人正一臉愁容,滿心期待盯著床上躺著的孫兒。 他聽完何大人訴說,知道了來龍去脈,見曼娘過來也不過擺擺手。 曼娘福上一禮。 床上正躺著一個孩童,面色發紅,高熱不退,閉著眼睛一動不動。 曼娘往前一看,便確認了這是中了酒糟的癥狀,再想起自己捏在手里的證據,心里便有了數。 她當初烹飪煎白腸時為了增加風味因而加了些菌菇,可這姬家小郎君的表現卻絲毫不像是菌菇中毒。 因而上前道:“回大人,這不是吃了煎白腸中毒?!?/br> 旁邊的大夫納悶:“小娘子可莫要胡說,我瞧著明明就是菌菇中毒。問過了姬老大人,說是孩子今兒就吃了他帶回家的一碟子煎白腸,那里面有菌菇,正好對上了?!?/br> 曼娘搖搖頭:“回稟姬老大人、何知府,有種魚鲊腌制時加了大量的酒糟,倘若酒量差些的大人吃這酒糟也會不受酒力,若是孩童輕則沉睡,重則昏迷。癥狀瞧著與菌菇中毒極為相似,是以很容易混淆?!?/br> 這……那位大夫登時慎重了起來。 曼娘站起來問:“請問大夫在誤以為菌菇中毒后,可幫小郎君催吐?” 大夫點點頭。 “倘若當作是尋常菌菇中毒催吐自然是對的??蛇@酒糟與菌菇不同,人吸收得更快,如今這個時辰,只怕酒糟已經入了肢體了,催吐反而讓人腹中空空?!?/br> 大夫直起了身子,瞪大眼睛。又反復檢視起孩子。 姬老大人見她說的頭頭是道,一掃適才的不信任,反而問她:“你確定?” “確定?!甭锉愕?,“我加的菌菇一來是山野間百姓常吃的白珍菇,毫無毒性,并不是那些極其鮮美但有毒的品種。其次,這蘑菇份量極少,絕不到讓人昏迷的地步?!?/br> 說到這里,大夫已經極其認可曼娘了,他虛心問道:“依照您的意思,這應當如何?” “遇上這樣的情形,就按照醉酒的治法便可?!?/br> 曼娘見大夫與姬老大人猶一臉懵懂,忙解釋道:“糟鹵其實便是釀酒前的酒糟,是以孩童不宜使用?!?/br> 那大夫恍然大悟。 姬老大人忙催促大夫:“趕緊寫方子?!庇忠化B聲催人去抓藥。 醉酒的藥材許多何家就備著,是以沒多久就煎好了藥,大夫扶著姬小郎君,給他灌了下去。 曼娘又指揮仆婦給他用酒擦拭手心胸背。 姬老大人見孫兒有些好轉這才呼了口氣,曼娘又道:“還請給小郎君多灌些米湯下去。他肚里空空,只怕這會子正難受呢?!?/br> 不多久姬小郎君頭上的熱便散了去,呼吸也平順了許多。 第十九章 毛豆腐 姬老大人這才放下心來,囑咐帶來的奶嬤嬤好好兒照顧少爺以后便起身示意何大人出來。 何大人帶他到了前廳奉上茗茶,滿懷歉意:“這回當真對不住老大人,沒想到出了這么大岔子?!?/br> 姬老大人倒不為難他,反而和顏悅色:“是他自己吃錯了東西,哪里倒賴上你。還叫老夫人也跟著出來受累,著實過意不去?!?/br> 姬老大人越不為難,何知府越發要表明自己重視。 他命人將那幾家酒樓老板又帶到前廳,厲聲呵斥:“你們是何居心,要毒害他人?!” 孫橫眼珠子一轉:“大人,我們冤枉啊,我和歐老板雖然從旁協助,可這道煎白腸是恒家酒樓自己的菜?!?/br> 他得意得掃視曼娘一眼。 卻見曼娘巋然不動胸有成竹。 歐老板想起白天曼娘與自己一起籌辦酒席時又認真又負責,不喊苦喊累,主動包攬了最吃力不討好的洗菜等活計,還拒絕了自己的分紅,不由得有些同情曼娘。 可細琢磨發現不對,隨機喃喃自語:“不對啊,為何孫老板適才保證自己與此無關時連我也捎帶保證上了……” 孫橫心里咯噔一下,他太急于將自己嫌疑洗脫,反倒把自己繞了進去。 因而強笑道:“歐老板與我認識久,我對他的人品是認可的。所以才認定是恒家……” “可你適才那篤定的語氣,好像絲毫都沒有懷疑我半點,官府都未查探到任何線索,你怎么就篤定不是我呢?”歐老板摸不著頭腦。 沒想到平日里傻呵呵的歐老板關鍵時刻還是個關鍵。 曼娘認真地點點頭:“歐老板所言極是,為何孫老板篤定了是我恒家呢?” 孫橫猶自掙扎:“這與我何干!我只是一時口誤罷了?!?/br> “那么又如何解釋煎白腸之事?”曼娘忽得發問,“我能知道一是衙差來抓捕時列明我家罪名,二是因著我進屋診治聽大夫言及??蓪O大人是如何得知的?” 她目光炯炯,毫不 何知府這才恍然大悟:“對啊,我審問你們三人時從未說過什么煎白腸之事,你是如何得知的?” 孫橫滿頭大汗,后背濕透一片。 他腦子飛快轉著,好半天才冒出來一句:“我聽幾個嘴碎的衙差所說?!?/br> “那可巧了,為何今日孫老板又殷勤將煎白腸等菜品裝入食盒送人?”曼娘裝作疑惑的樣子,隨后又敲敲腦殼,“這不是我恒家的菜式么?孫老板也不像是那樣為他人作嫁衣裳的人???” 見孫橫漲紅了臉,曼娘又步步緊逼:“我當日就見孫老板鬼鬼祟祟,好奇他要做什么,便悄悄跟過去,沒想到被我撞見孫老板正從懷里摸出一竹筒魚鲊?!?/br> “那魚鲊有大量酒味,難免被人聞出來,惹得奶娘懷疑,是以你便將用毛豆腐做配菜來遮味,不信去問問奶娘即知?!?/br> 奶娘很快被帶進來,慌張跪倒在地:“那天小郎君嚷嚷著要去瞧翁翁,奴婢把他帶到官衙,外頭官府的人圍著不讓進,正著急一位夫人將我們帶了進去,我聽見官府的衙差喚她‘孫夫人’?!?/br> “孫夫人不多久去而復返給我們帶了一碟子魚鲊并毛豆腐,叫小郎君吃著?!?/br> 小童們本來就愛吃零嘴,奶娘便沒留意。 發酵過的毛豆腐壓住了酒糟味道,誰也沒有想到那魚干居然有問題。 奶娘顫顫巍巍跪在地上:“我擔心自己帶著郎君吃零嘴挨罵,故而隱去了這一遭沒與郎君說?!?/br> “你早就策劃好,非是零時起意?!甭锖龅脤㈥嚹_一轉。 這毛豆腐的味道雖然奇丑無比,可細嘗則美味不已,孩童貪吃,自然不小心吃了許多。 “可你錯就錯在叫自己家廚子做毛豆腐和酒糟兩樣,又跟他說尋一個討孩童喜歡的精巧細致食盒裝上,卻不知那廚子出自我們恒家,因著離開恒家心中有愧,便將此事一五一十告訴了我?!?/br> “原來是這樣?!奔Ю洗笕藫u搖頭,“沒想到這中間還有許多我不知的隱情?!?/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