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臣妻 第3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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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夢見姜姮死了。 風刀亂世, 一個弱女子久尋不歸, 由不得他不往這上面想。 凄凄悲愴之余,是悵惘,是茫然。 如果姜姮死了,那他為什么還活著?他是不是現在就該去死?可若是他死了, 萬一姜姮還活著呢? 他陷入了無邊撕扯的境地,像有一柄被磨得尖細的刀在割剮他的心,痛苦至極。 這一切的煎熬痛苦都在見到姜姮的一瞬消散。 他該生氣的,該立即質問她究竟想干什么,竟敢用那等下三濫的招數算計他,從他身邊逃離。 可當走進她,嗅著她身上那熟悉的馥郁清香,所有預備好的色厲內荏全都失了氣力。 也罷,他就哄一哄她,久別重逢終歸是好事,先把她哄回去,紓解一下,再慢慢審她、罰她、給她立規矩。 想到這兒,梁瀟浮上一個溫柔清雅的笑,傾身去拉姜姮的手。 溫聲問:“姮姮,你有沒有想我?” 誰知原本靜靜站著,沒什么表情的姜姮倏然一抖,哆嗦著縮手躲開他的碰觸。 她沿著城堞步步后退,眼中盡是厭惡。 過了三個月正常人的生活,不像從前那么能忍、能掩藏情緒了。 梁瀟的臉色霎時冰冷。 他輕啟薄唇,甚至唇邊還有未消散盡的笑意殘影:“你這是什么意思?” 姜姮抬眸看他,眼神空洞漠然。 梁瀟身披綾黃里紫貂金裘,油光水滑的皮毛下露出一雙鹿茸靴,他本就是偏清冷的長相,裹在這樣雍容華貴的裝束中,竟有種不食人間煙火的飄逸俊秀。 這個人,倒是生了一副絕秀如仙的好皮囊。 相比之下,此時的姜姮就顯得樸素多了。 她穿了一身沒有刺繡的斜襟布裙,發髻上點綴著幾朵絹花,沒有釵飾,沒有脂粉黛末勾畫。 怎么看,兩人也不像是一路人,怎么竟像是被死命拴在了一塊,怎么也掙脫不開。 姜姮覺得困惑,認真仰頭凝望他,問:“你就不能放過我嗎?” 梁瀟冰涼的瞳眸如覆霜雪,緊緊盯著她。 姜姮的語調輕飄在狂肆寒風中:“辰景,我在來的路上一直都在想,我究竟哪里對不起你?我害過你嗎?我騙過你嗎?都沒有。我把我所能拿出來的最好的東西都給了你,我就算換不來一點點善待,我能不能求一個放過?” 她一邊說一邊后退,抵到城臺,退無可退,手緊抓住城堞,因為繃得太緊,指骨凸起,隱隱泛起森白。 梁瀟瞧著她,嘴角牽出一點笑意,明明極輕薄,卻像用足了力氣,到扭曲駭人的弧度。 “姮姮,你怎么了?”他問:“你這些日子是在外面認識什么人了嗎?那個顧時安?” 他向城臺下低睨了一眼,如看塵間螻蟻般輕蔑不屑。顧時安還站在城門前,仰著頭看他們,全身緊繃,看上去倒比他們還緊張。 姜姮半晌沒說話,驀地,笑出了聲。 她笑得花枝搖顫,面上鐫滿嘲諷,她在咯咯不歇的笑聲里,沖梁瀟道:“你真是太可笑了?!?/br> 說完,她摁住城堞,矯健靈敏地攀上,一躍而下。 城臺上驚呼聲一片。 但這些都和姜姮沒有關系了,她甚至懶得去看一眼梁瀟最后的表情。 疾風在耳邊呼嘯,吹落了她束發的緞帶,如瀑秀發在半空中翩然垂散、飄飛,遮住了她的眼。 她覺得舒服極了,輕松極了,好像掙扎這么久,孜孜以求的便是這樣的結局。 這種解脫般的享受未持續多久,她倏然覺得腰間一緊,被人攬進了懷里。 她睜開眼,見梁瀟竟和她一起跳了下來。 他抱著姜姮在空中回旋打轉,往城墻上踢了幾腳,增加摩擦阻力讓兩人降落的速度變緩,在將要墜地時拔出腰間佩劍,狠插入城垣青磚的縫隙里。 兩人搖晃晃地掛在劍柄上,磚瓦碎屑因承不住重力灑落,劍柄不甚穩當。 姜姮撥開遮擋住眼睛的發絲,不舒服地挪動身體,頭頂立即傳來梁瀟警告的聲音:“別動?!?/br> 虞清火速奔到城臺邊緣,扔下來一根繩子。 梁瀟右手抓住繩子,左手攬著姜姮,城臺上駐守的廂軍合力把兩人拉上去。 顧時安在城門前看了整個過程,嚇得魂飛魄散,見梁瀟把姜姮拉上去才松了口氣,順著石階跑上去。 他很想去看看姜姮有無受傷,可在梁瀟湛涼銳利的目光里,只有訕訕止步退到一邊。 梁瀟的胸前起伏不定,委實氣得不輕,他十分想抽姜姮一巴掌,狠狠地抽,可回想起她剛才決絕的那一躍,又覺得后怕。 剎那間襲來的恐懼如涼風滲入骨縫,絲絲游走,溫度全無。 眾目睽睽下,他薄唇抿如細線,臉色陰沉如鐵,極具壓迫感,只站在他身邊,就覺得憋悶喘不過氣。 虞清甚至都懷疑,下一刻他會不會動手去掐姜姮的脖子。 靜默許久,梁瀟細不可聞地呼出一口濁氣,抬起手,解開自己的紫貂裘,披到了姜姮的身上。 他一邊給她系絲絳,一邊柔聲問:“鬧夠了沒有?” 姜姮剛才不覺得冷,現在披上紫貂裘,那股沾染著梁瀟身上清冽檀香的暖意襲來,反倒讓她打了個寒噤。 梁瀟給她在胸前系出一個漂亮的蝴蝶結,拉住她的手要走,走了幾步,回眸看向顧時安,“你也來?!?/br> 這一眼,這三個字內含陰煞殺氣,像要喚他赴死。 顧時安猛地一瑟,寒顫不止,只得硬著頭皮跟上。 西郊別館原是帝王下榻的行宮,因襄邑縣地理位置特殊,系連通郡縣要塞的樞紐,故而自大燕開國,歷朝便有在此駐軍的慣例。 每朝帝王但凡不怠政,至少一年都要來一回襄邑巡視駐軍。而自打榮安帝登基,這職分便落在了梁瀟的身上。 梁瀟此番來襄邑帶了許多文臣謀士,他們提出梁瀟以輔政王的身份擅住帝王行宮終究不妥,不如將行宮改為別館,撤下象征規制身份的蟠螭龍紋等裝飾,更換鴟尾,重新修葺,供梁瀟居住。 梁瀟徑直把姜姮帶去了自己的寢閣,扔到了榻上。 姬無劍躬身出來,正稀奇梁瀟都把自己關在院里十多天了,怎得突然意興上來出去了,直到他看見姜姮。 他本來因為協助姜姮出逃而被關了些時日,即便后來梁瀟念及舊情把他放出來,也不再留他在跟前,放他去后院干些雜活。 還是許太夫人臨死前,替他求了句情,才被重新召回來。 梁瀟這個人頂記仇的,冷瞥了眼姬無劍,道:“你出去?!?/br> 姬無劍滿含憂慮地偷看姜姮,躬身退了出去。 梁瀟背對著姜姮沐光而立,投落下巨大的陰翳,幾乎將姜姮整個都罩住。 他垂在袖下的手緊攥成拳,咯吱咯吱響。 這一路他逐漸冷靜下來,也想明白了。 姜姮早就上了城臺,在那里站了許久,一直等到他來才跳,她是想讓他眼睜睜看著她死,想讓他一輩子都記得,她是被他逼死的。 他從前便知道,她恨他,可直到這一刻才明白,這恨有多深,多么切骨。 梁瀟深吸氣,竭力讓自己的聲音平靜理智:“姮姮,我跟你說過,命只有一條,沒有就沒有了,容不得你后悔?!?/br> 姜姮蜷腿坐在榻上,睫羽低垂,目光冷漠。 梁瀟最看不得她這副樣子,怒氣上涌,眉目冷峻,終于耐心告罄,拂袖甩臉出去。 他出去沒多久,就進來四個侍女,手端素服釵環,要給姜姮梳妝。 寢閣通連書房,經過長廊,繞出屏風,顧時安正乖乖跪在書案前。 此情此景,他該害怕的。 可一旦平靜下來,腦海中不斷閃現剛才姜姮從城臺一躍而下的畫面,動作利落決絕,好像這世間于她而言再沒什么值得留戀。 像有個小錘不斷敲擊她的腦側,胸口一陣陣悶疼。 為什么???她是靖穆王妃,輕而易舉便能享有一世榮華,旁人熬干心血都不一定得到的東西,她唾手可得。 顧時安又想起初見她時的場景,秀眸含笑,目光支離破碎。跳城臺時雖然看不清她的面容表情,但他就是有種感覺,那時的她亦如初見時的她。宛如一個被打碎后重新粘黏起來的玉人,滿身裂隙傷痕。 他悵惘愁思,沒察覺有人走近。 梁瀟褪下紫貂裘,里頭只剩孝服,素白雪緞,闊袖束腰,襯得面容森涼如冰。 顧時安忙稽首,伏在地上不敢起來。 梁瀟卻不立即發作,慢條斯理地收整他書桌上的筆墨紙硯,端溪硯,歙州徽墨,紫毫筆,不時發出清脆短促的磕碰聲。 顧時安一顫一顫,只覺那宛如霍霍磨刀聲。他心里暗罵,靖穆王在折磨人這方面可真是天賦異稟。 梁瀟擺弄了這些東西許久,才終于抬起頭,涼涼道:“你想好要怎么死了嗎?” 顧時安猛地一哆嗦,忙跪著往前挪,哀聲道:“殿下明鑒,下官不知道那是王妃,所謂不知者不罪,您饒我一命吧?!?/br> 梁瀟慢悠悠搓著他的指甲,“哦,你不知道她是王妃?那她的籍牒是誰給她辦的?為何辦得不是流民戶?” 顧時安頓時語噎。 他是有幾分聰明才智,可這點子聰明在城府幽深的梁瀟面前,就像小鬼遇見閻王,完全不夠瞧。 梁瀟霍得起身,踱到他面前,冷聲問:“你知不知道本王找了她多久?” 顧時安開始顫抖。 梁瀟隨手懸在檀木架上的蟒鞭,狠抽了他幾下,怒道:“干當官來你這里宣過旨吧,你跟本王說你不知道,你蒙誰呢?” 颼颼,又是兩鞭子。 顧時安疼得冷汗直流,直覺后背火辣辣的,隱約嗅到血腥味兒,幾乎撐不住要朝前撲倒。 梁瀟收起蟒鞭,冷冷低視他,道:“現在本王問你第一個問題,你們素昧平生,你為什么幫她?本王印象里,你顧縣令可不是一個這么膽大包天的人?!?/br> 顧時安合上眼,臉頰冷汗如雨下,虛弱地回:“我可憐她?!?/br> 書房內冷沉死寂,許久,梁瀟才嗤嗤一笑:“她用得著你可憐?” 話雖然輕飄,但落下的鞭子卻極狠,顧時安覺得后背仿若在火上炙烤,八成已經皮開rou綻。 他被打得東搖西擺,心里一陣陣恐懼:他有沒有折磨過姜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