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臣妻 第3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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踩鐙下馬后,虞清半句廢話也無,直接吩咐左右:“吊起來,吊在城門下?!?/br> 今日寒風凜冽, 天飄霰雪,稀碎晶瑩的小冰粒子打在臉上,滲透肌骨的涼。 顧時安被凍得神思開始渙散,依稀聽見喧喧嚷嚷的街衢上傳來清脆醒人的鑼鼓聲,內侍舍人那尖細富有穿透力的嗓音和著鼓聲傳來。 “顧時安頂撞欺瞞靖穆王,據此嚴懲, 以儆效尤?!?/br> 他不用細想, 就知道這是在干什么。 大海撈針的抓人是無奈之舉,想法引蛇出洞震懾她自投羅網才是上策。 他心底絕望, 面上卻不露出半分, 虛懸在半空, 轉了個身,晃悠悠低視徘徊在城門前的虞清,無辜地問:“虞將軍,殺人不過頭點地, 你總得讓我做個明白鬼吧,我犯了什么罪?殿下怎么說翻臉就翻臉?” 虞清全身緊繃,目光不放過任何一個過路的人,表情嚴凜:“你自己心里清楚?!?/br> 顧時安面作茫然:“我清楚什么?我清清白白做我的縣令,結果天降橫禍,被吊在城門下,殿下連句明白話都不給我,可真叫我傷心?!?/br> 虞清是武將,性子剛冷直接,素日最煩這些矯情狡猾的文人,懶懶斜睨他,不愿搭理他,復又慢踱回城門前,盯著來往過路的人呈上來的籍牒和路引。 一邊盯,一邊恨恨地想,難怪這么長時間杳無音信,戶部排查流民戶至今無所獲,問題原出在這。 這顧時安平日里看上去是個精明清醒的人,且愛惜羽毛,誰知有朝一日竟膽大包天到這地步,真是不知死字怎么寫。 他這般想著,卻又暗暗舒了口氣,總算有點眉目了,興許只要把她找出來,殿下就不會再那么瘋癲了。 姜姮藏在季晟的家里,一整天驚慌混亂,清晨時才安靜下來,想躺下稍作休憩。 頭著上繡枕,卻反側難安,干脆坐起來,想著去幫季晟的娘子做些事,剛走到院子里,季晟就慌慌張張地回來了。 他喘著粗氣把外面的情況說給姜姮聽,姜姮聽完,半天沒言語,輕薄的睫羽低垂,在眼瞼上遮出兩片鴉青。 季晟一早就覺得把這娘子留在襄邑是莫大的隱患,他雖不知姜姮來歷,不知她和顧時安都干過什么才觸怒尊顏,但直覺顧時安遭此大難是跟姜姮脫不開干系的。 他心里煩悶且埋怨,但顧時安此前囑咐過他,一定要照料好姜姮,縱有滿腔譴責,也得生生咽下去。 誰知姜姮低垂螓首,依約沉默了一會兒,抬頭沖季晟微笑,寬慰他:“你不要擔心,顧縣令不會有事的?!?/br> 季晟眉間一團烏云,沉翳翳的,鬧不清她想干什么,如何追問她都不說,反倒像沒事人似的,去幫著他娘子干活,烹早膳,跟她有說有笑,末了,還把碗筷都收拾好洗干凈。 做完這些,她向他們告辭,說要去保育院再看看。 幽巷盡頭,是靜謐溫馨的小院,青山郭外斜,籬笆荊扉相圍,枯枝隨著凜風寒雪搖曳,舍前荒畦堆放著草籠,冬風狂嘯里間或傳出幾聲雞犬鳴叫。 姜姮推開籬笆門,正遇上吳娘子端一個大簸籮出來。 吳娘子穿了件半舊夾襖,臉色蒼白顯出憔悴,冷不丁見姜姮回來,大喜過望,忙將簸籮放下,迎她進屋。 因年關將至,授書的夫子已不再來,孩子們難得清閑,躲在屋里烤火玩樂。 玩的是雙陸,幾個男孩子將獸骨骰子擲得鐺鐺響,黑白木馬各據其勢,你追我趕。 孩子們見姜姮來了,齊刷刷圍上她,像春日里的小雀嘰嘰喳喳叫著“何jiejie”。 姜姮含笑一一看過他們,問他們功課,又去抱蘭蘭。 將近一月未見,她的病已然痊愈。嬌小茭白的臉頰被室內融融暖氣烤出了紅暈,秀發順著鬢邊抿到耳后,梳得光滑整齊。 看得出來,吳娘子把他們照顧得很好。 這么多孩子,著實消耗心力,可惜,她已經無能為力。 姜姮心底涌過悵然,沒說什么,將孩子們哄好,就去廚房幫著吳娘子做飯。 她來時從路上買了半簍豬rou和半只羊,正好rou攤伙計來送。 吳娘子咂舌:“你買這么多rou,把錢都花光了吧?以后日子不過了?” 姜姮沖她笑笑,繼續低頭燒火。 吳娘子嘆了口氣,道:“我其實埋怨過你,說好三年的,你說走就走,可把我給閃壞了??晌倚睦镆裁靼?,你好好的一個大美人,總不能在這里久留,總要好好找個人家嫁了的,生個自己的孩子,將來夫妻和美,承歡膝下,多好?!?/br> 姜姮專心捅灶臺火箱,不接她的話。 吳娘子猜測她這年紀不太可能沒嫁過人,只是她從來不提從前的事,自己也不好問。 這世道,人人都有一把難以言說的辛酸淚。 她故意裝著糊涂,笑道:“你這么好的女人,不管嫁給哪個男人,都會把你當寶的?!?/br> 說完這句,她便不再談論姻緣,轉而去說保育院里的瑣事。 姜姮這才話多起來。 兩人閑談中,將一頓午膳精心烹飪好。 大鍋熬得濃釅純白的rou湯,糖醋肋排,蔥爆豬肚,莼菜筍,藕鲊,黃橙橙的小米飯,還有一大盤水晶糯米果子。 這些日子顧時安手頭緊,孩子們已久未見油葷,見膳食如此豐盛,皆歡欣雀躍。 這頓飯吃得很高興,唯有姜姮吃得少,光顧著給孩子和吳娘子夾菜,自己的筷箸尖上只略微沾了點油星。 吃完飯,哄孩子們午睡,而后姜姮拉著吳娘子出來,把剩下的那只金鐲子交給了她。 吳娘子知道她身上只剩下這么個值錢的物件,說什么也不肯收,道:“你若要嫁人過日子總是要些東西傍身的,你自己收著,保育院自有保育院的日子過,從前沒有你,我們也過下來了,你別擔心?!?/br> 姜姮面色恬淡:“我知道,可我只想再為孩子們做些事,哪怕能讓他們多吃幾頓rou,多念幾頁書,也那值??倸w物是死的,人是活的?!?/br> 她轉頭看向冬日籬笆頂上積雪折射的澄澈陽光,眸中閃現著溫暖的光,“吳jiejie,你一定不相信,我活到這么大,照顧這些孩子是我做過的最有價值的事。我喜歡他們,也喜歡現在的自己,我終于是個有用的人?!?/br> 雪停了,浮云散去,陽光普照。 姜姮順著襄邑街道慢慢走,貨郎沿街叫賣,因為行人稀少,聲音甚是懶散。 她本來戴著帷帽,走著走著,拆開絲帶,把帷帽摘了下來。 她其實很不喜歡戴帷帽,那層層疊疊的紗帳擋在面前,悶滯憋氣,透過紗帳看人間百景,都是灰蒙蒙的。 她也不喜歡被關在四四方方的屋子里,她想看人間煙火,想自由自在地活,想嬉笑怒罵隨心,再也不用看任何人的臉色。 她也不喜歡挨餓,不喜歡被譏諷,不喜歡被威脅,不喜歡永遠活在過去,怎么也爬不出來。 關于那個人的一切,她通通都不喜歡。 寒風自側身飛掠過,掀起裙袂翩翩,她仰頭看天,張開臂膀慢行,任風卷入懷,帶來晶瑩冰涼的雪。 虞清遠遠看見姜姮往城門這邊走。 哪怕數年未見,對她的印象已漸漸模糊,可當她出現在人群中,還是一眼就能看見。 她如明珠璀璨,粉黛不施,依舊光彩蘊然,奪盡世間風華。 不光虞清看見,顧時安也看見了。 他還被吊在城門下,晃晃悠悠,歪著腦袋哀嚎:“虞將軍,我頭暈,我胸悶,你放我下來吧,要不你再去問問靖穆王,我覺得他舍不得我死的?!?/br> 虞清看都沒看他,冷聲說:“閉嘴?!?/br> 他快步上前,單膝跪倒在姜姮面前,合拳鞠禮,將要張口,姜姮搶在前頭冷冷說:“別叫我,我不想聽到那兩個字?!?/br> 她徑直越過虞清,走到城門下,仰頭看顧時安。 顧時安看見了虞清向姜姮下跪,臉上血色褪盡,哆嗦著嘴唇問:“你到底是誰?” 姜姮沖他笑,“對不起啊,我不叫何朝吟,那是隨口捻來騙你的。我姓姜,單名姮,祖籍閩南?!?/br> 顧時安無聲地咂摸這兩個字,一個激靈,怔怔道:“姜……靖穆王妃?!?/br> 姜姮甚是遺憾地長嘆:“這四個字真難聽,我本來以為我這輩子都再也聽不到了,時安,你說我的運氣怎么這么差?從十六歲往后,好像上天就不再垂憐我了?!?/br> 顧時安徹底呆愣在半空。 姜姮轉身沖虞清道:“把他放下來?!?/br> 虞清二話不說,立即快步上前,指揮守城廂軍放人。 午后出城進城的人少,四下里顯得安靜,顧時安被吊了幾個時辰,略一沾地只覺腿腳都是軟的,一個踉蹌,險些栽倒。 虞清生怕姜姮去扶,搶先一步扶住顧時安。 扶完了,回頭見姜姮依然站在原地,神色平靜,好像根本沒有上前的意思。 她整個人好像一幅著筆輕柔的水墨丹青,美極,淡極。 顧時安怔怔看向姜姮,緘默良久,才艱難地出聲,說得卻是:“怎么辦?你怎么辦?” 姜姮依舊沖他微笑,輕聲說:“謝謝你?!?/br> 這是最初對他說的話,也該用做終局。 她不再理顧時安,繼續往城臺走,虞清心中不安,攔住她,勸:“王妃,跟屬下回去吧,殿下很想念您?!?/br> 姜姮臉上漾過厭惡,道:“我想去城臺上看看,來了襄邑這么久,終日躲躲藏藏,連這座城長什么樣都沒看明白,我去看看,你讓開?!?/br> 虞清自然不敢不聽她的話。 到底還是留了個心眼,緊跟在她身后,漫步拾階而上。 城臺上寒風如肅,吹起衣袍飛卷,遙遙俯瞰,皚皚白雪覆在飛檐屋瓦上,行人零星穿街過,松柏聳立在街旁,遮出深深淺淺的蔭。 迎風站了好一會兒,姜姮的心突然顫了一下,她見城臺下駐守的廂軍烏壓壓跪了一地,虞清也不再絮叨,身后傳來極輕微的踩雪聲,咯吱咯吱,像敲在心上。 “好看嗎?” 第32章 . (1更) 姮姮,你有沒有想我?…… 姜姮沒有回頭, 而是把手放在了城堞上,極目遠眺城垣。 午時快要過了,本已寂寂的城緩慢蘇醒, 街上行人多起來,或急色匆匆,或步履慵懶,各有各的生活。 不過是三個月,竟讓她感覺與這世間的牽絆如此之深。 可惜,一切到此為止了。 她輕翹唇角,噙上溫恬釋然的笑。 梁瀟站在她身后,看不見她的神情,只是覺得一座土氣貧瘠的縣有什么好看? 他心底不屑, 卻道:“如果你喜歡這里,我們可以在這多待些時日。西郊別館修筑得還算可以,我把最好的院子撥出來給你住,你想在里面制香念書都行?!?/br> 他是耐著性子說完這些話的。雖然他很憤怒,但終究是被重逢的喜悅沖淡了少許。 這些日子他孤枕難眠,備受煎熬, 需用安神香助眠??杉幢忝銖娝? 也時常會從夢魘中驚醒,冷汗涔涔, 渾身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