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臣妻 第2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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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瀟微瞇眼,用力踩腳蹬,甩開坐騎騰躍而起,撲上前面的馬背,環住姜姮用力拉扯韁繩,馬前蹄高高揚起,嘶聲哀鳴,終于在殿門前堪堪停下。 于馬背上沉靜片刻,驚魂稍定,他抓住姜姮的手腕,把她生生拖下馬背。 他臉色陰沉如鐵,箍在姜姮腕子上的手不斷收緊,姜姮吃痛,嚶嚀低吟。 梁瀟正要發作,崔元熙騎馬追過來了。 馬蹄揚起浮塵,他跳下馬,急色匆匆快步到兩人面前,滿含擔憂地上下打量姜姮,問:“可有受傷?” 梁瀟怒氣罩頂,懶得應酬他,一把將崔元熙推開,拉扯著姜姮要走。 崔元熙趔趄后退了幾步,叫道:“殿下,王妃臉色不好,別宮里有女醫,讓她來給王妃看看吧?!?/br> 梁瀟止步,回頭看姜姮。 她沒有臉色不好,相反,因為剛剛縱馬疾馳而出了些汗,發絲濡濕被貼在鬢角,白皙臉頰染透兩團紅暈,細長玉頸纖柔微垂,一雙眸子黑亮清澈,毫無懼色甚至還有幾分得意挑釁地斜乜梁瀟,倒比來時多了些生氣。 好像一尊冷冰冰的玉雕,突然活過來了。 看得梁瀟略微失神。 沉默的間隙,崔元熙飛快地喚來內侍,吩咐去請女醫,生怕梁瀟反悔,擋住兩人去路,緩聲和氣地勸:“王妃身子嬌貴,若是傷到哪里可怎么好,不若叫女醫仔細檢查一番,圖個安心?!?/br> 他看出梁瀟是動了怒,多年來也領教過他那陰鷙兇厲的性子,心知若讓他在氣頭上就這么把姜姮帶走,絕沒有姜姮的好果子吃。 便用了迂回之策,想著把他拖在這里,先讓他消消氣。 崔元熙見梁瀟不語,抓住機會趁熱打鐵:“就讓女醫去觀山殿里為王妃檢查身體吧。正巧我有政事要與殿下商量,我們就在外面坐一坐?!?/br> 姜姮險些撞上的那座單檐歇山三層殿閣就是觀山殿,正近在眼前。 殿前三尺石砌丹墀,敷榮喬木遮出片蔭涼,擺了一張檀木矮幾和幾張絲篾編榻,席榻而坐,觀遠方西山群嵐,殿影婆娑,景致飄渺雅清。 崔元熙與梁瀟對坐,攬袖為他斟一甌茶,道:“近來王瑾在金陵內四處抓人,且抓的都是入京趕考的仕子,已然鬧得人心惶惶,再這么下去,只怕要有大亂子?!?/br> 梁瀟心不在焉,隨意道:“他是樞密院使,輔臣之一,想來心中有數?!?/br> 崔元熙的神情驀得幽深起來:“聽這話,殿下是不打算管了?” “成州戰事方歇,政務甚繁,本王沒空理這些微末小事?!?/br> 一陣沉默,耳邊泉水淙淙,敲擊苔石,仙樂般清幽悅耳。 崔元熙的聲音亦如譜奏得當的樂曲,溫和得體:“我只是可憐那些讀書人,千里迢迢奔前程而來,卻無端蒙受冤屈,若運氣好些,三年再三年,若運氣不好,只怕前途就此蹉跎,再無翻身之望?!?/br> 梁瀟原先只是疏懶地應付,聽他這樣說,反倒笑起來,俊逸秀瑰的眉間眼底鋪滿諷意:“怎么?在崔學士眼中本王竟是這般慈悲為懷的人嗎?” 崔元熙默不作聲。 當然不是。朝野上下誰人不知,當年梁瀟憑借一己之力挽靖穆王府將傾之頹勢,靠得是滿腹韜略,亦是絕厲寒骨的狠。 不擇手段,鏟除異己,刀尖浸染的血,刃下哭嘯的亡魂怕是連他自己也數不清有多少。 話題一時僵住,圓滑善談如崔元熙,也不知該如何繼續下去。 兩人靜靜品茗,在內侍添過三回水后,觀山殿的門敞開了。 梁瀟將茶甌推開,斂袖起身,崔元熙抓住最后一刻機會,將原本想迂回道來的消息低聲告知:“王瑾拿外地入京的仕子做文章,道七年前的新政黨死而復燃,想借機把火燒到殿下身上,畢竟……” 他傾身靠在梁瀟耳畔:“新政黨首之一可是殿下的親弟弟,憑王瑾那點道行,若想扳倒殿下,恐怕這是他唯一能想出來的把柄了?!?/br> 清風徐來,枝椏震顫有聲,自樹隙間遺落斑駁陽光,落到梁瀟面上,顯得幽邃莫測。 他自始至終靜若沉瀾,只在最后,抬頭掠了崔元熙一眼,不屑又敷衍道:“如此,便多謝崔學士提醒了?!?/br> 女醫由內舍人指引來到樹下向梁瀟稟告:“王妃身子無恙,殿下不必憂心?!?/br> 梁瀟吩咐賞,和崔元熙一起進入殿中。 里頭是陽陵宮苑的宮女在侍奉,甫一入殿,便有紅霞帔守在門口,斂衽告知:“王妃正在更衣?!?/br> 剛才女醫曾脫光姜姮的衣裳檢查她有無外傷。 崔元熙會意,止步在綦文丹羅帳后,梁瀟獨自入內。 隔一道屏風,能聽見里面衣料窸窣的低微聲響,梁瀟轉進去,見姜姮只穿著紅綾抱腹和薄綢褲,露著雪白柔潤的肩背,三四個宮女圍繞她,正要給她披褻衣。 花臺妝鏡前,崔蘭若正托腮看得入迷。 梁瀟心中不快,道:“你們都下去?!?/br> 宮女們將衣衫擱在榻邊,齊齊躬身告退。 梁瀟掃了一眼坐得紋絲不動的崔蘭若,慍道:“出去!” 崔蘭若只當自己與被呼來喝去的宮女不同,叫他一喝,臉頰霎時guntang,覺得屈辱又難堪,想與他理論,可又被他凜冽冷駭的臉色震住,嘟囔了一句,也乖乖地退出去。 她一走,梁瀟立即上前,攫住姜姮的腕子,把她甩到榻上。 極悶頓的一聲撞響,縱然隔著榻褥,姜姮還是覺得胸口被撞疼了,她掙扎著想爬起來,陡覺脊背上一股狠力壓下,迫她緊貼榻褥趴著。 上方飄來浸染涼意的嘲弄:“想死嗎?” 姜姮不想死,剛才……剛才只是控制不住奔跑中的馬,她明明依照記憶勒緊韁繩了,可那馬就像瘋了一樣,不管不顧地往殿墻上撞。 她不得不承認,雖然從前的她深諳御馬策術,可整整荒廢了七年,技藝退步得厲害。 而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正摁著她,問她是不是想死。 姜姮道:“是啊,我想死了,我早就不想活了,你看不出來嗎?” 梁瀟不妨她這樣說,噴薄涌動的怒氣霎時堵噎在胸口,沉澀窒悶,半天想不起該說什么。 他往日總拿“膽敢離開,便殺了你”做要挾,可當她自己說不想活了時,他卻覺得心一陣陣痛,撕裂絞紐的痛。 “我不是跟你說過嗎?”他皺擰的眉若剔羽,下面一雙烏瞳幽若瀚海,藏蘊著復雜的思緒:“我會替姜家平反,恢復姜國公的爵位,把你失去的一切都奪回來?!?/br> “失去的一切?”姜姮伏在榻上滿含譏誚地問:“我僅僅只是失去了家世地位嗎?就算爵位回來又能怎么樣?我還是從前的姜姮嗎?是嗎?!” 她說到激動,奮力掙脫梁瀟的壓制,想要扭過頭坐起來,梁瀟叫她質問得走了神,竟真的被她掙開,她活像瘋了,不顧自己肌膚裸露,從榻上滾下來,還未站穩,便要往外沖。 梁瀟慌忙將她攔腰抱回,摁下她的反抗,湊到她耳畔道:“姮姮,別鬧了。死是很痛苦的,人死了就什么都沒有了。你看看你姑姑,這些年她過得什么日子。再想想你父親和兄長,特別是父親,他年事已高,經得起嗎?” 姜姮猛地一怔,胡亂撲通的手僵住幾息,頹然無力的垂落身側。 緊繃的那股氣瀉了,身體又變得柔軟可欺。 梁瀟趁機將她抱回榻上,傾身親吻她的唇,柔聲道:“世道艱難,生存也難,我給你的日子你過得再不痛快,終歸還是錦衣玉食富貴無憂的。只要有我在,就沒有人敢欺負你,人人都得對你恭敬?!?/br> 姜姮的目光空洞且淡漠。 梁瀟又道:“我說了,不會再欺負你,我會補償你的,難道離開了我,你能找到更好的歸宿嗎?” 他撫過姜姮瑩白如玉的肌膚,溫涼柔膩的觸感融化在掌心,令他的心逐漸舒緩,增添了幾分底氣,“你身上都是我的烙印,哪個男人會真的不在意?” 姜姮抬眸看他,眸中閃爍微茫,帶一點點天真:“我不找男人可以嗎?我獨自過后半生不行嗎?” 梁瀟愣了少頃,覺得荒謬:“你知道自己有多美嗎?失去庇護,只會被更多的男人爭奪,到時候可由不得你?!?/br> 他狠下心幽聲提醒:“你忘了七年前我帶你去過的教坊嗎?” 姜姮猛地打了個寒噤。 這么多年,梁瀟琢磨不透她心中所思、所念,卻唯獨對她所懼,如何壓彎她的頸項迫她低頭熟諳于心。 姜姮低眸不語,烏黑柔順的發絲順著白皙肩頸滑落,兩條嬌嫩藕臂蜷在身側,愈發惹人憐惜。 梁瀟拾撿起榻邊的衫裙,開始給姜姮穿衣。 緞裙、羅衣、繡帔、披帛……都是軟濡滑涼的料子,柔展在指間,需得細致料理方能不起褶皺。 梁瀟拿出了十二分的耐心為她整理,指腹不經意會觸到她的肌膚,guntang帶有薄繭的粗糲摩挲在緞子般滑膩的雪膚上,甚是撩人。 他系好最后一個絲絳結,將姜姮環入懷中,親吻她的頰邊:“姮姮,你真美?!?/br> 姜姮任由他施為,漠然看向窗外,心中想:不對,他說得不對。 依照他的話,好像她只有兩個選擇,不是留在他身邊任由他折磨,就是入歡場受人糟蹋。這簡直荒謬。她不信,浩浩人世就沒有一隅寧靜之地容她,世間那么多女子,有得是清貧卻安樂終老的。 他關了她這么多年,無非就是想讓她對王府之外心存恐懼,困于囹圄,最終只能任他搓圓捏扁。 這是他一貫的招術,馴服她先從摧毀她的意志開始,她斷不能再上當了。 姜姮默念。 梁瀟為她穿好衣裳,便拉著她在妝臺前坐下,為她梳髻勻妝。 姜姮有一頭烏黑如瀑的厚密秀發,梁瀟時常喜歡握在手里把玩,興致上來時也會親自為她梳髻。手藝雖不及女官,但畢竟練了七年,乍一看倒也有模有樣。 簡單的堆云髻,松松綰起,斜插幾根金簪。他將簪頭墜下的碎金流蘇整理好,提筆輕蘸墨,彎身在姜姮額間描了一朵精美藍蓮花。 她本就生得美,細致打扮后,更是花顏明媚,顛倒容華。 梁瀟過后仔細端詳她的臉,眉眼間隱隱含著得意的笑,像在觀賞一件出自自己的手,頗為得意的作品。 收拾妥當,梁瀟牽著姜姮的手出來。 崔元熙在外殿喝茶,崔蘭若坐在他對面,撅嘴抱怨著什么,一見梁瀟出來,忙噤聲,忿忿將目光移開,不情不愿地起身。 崔元熙頗為關切地凝睇姜姮,問:“王妃一切安好?” 姜姮朝他點頭,還未等寒暄,梁瀟已將她拽到身后,敷衍道:“無事,勞崔學士掛念,本王先走了?!?/br> 他肆恣慣了,連由頭都懶得想,撂下句話便拉著姜姮離去。 夏風柔靡融暖,吹動階前玉蘭白瓣飄揚如雪,紛紛灑灑,綴上裙裾袖角,顯得美人背影纖秀飄逸,如畫如仙。 崔元熙站在殿中,目送姜姮的身影消失在飛檐闕樓間,嘆息:“真美?!?/br> 崔蘭若跽坐在席榻上,托腮看他,一雙明眸忽閃,問:“比我還美嗎?” 崔元熙目中盡是神往癡醉,聞言不由得嗤笑:“你?” 他從一開始就覺得他那jiejie的美人計無法奏效,枉費心機從窮鄉壤的犄角旮旯里搜尋來這么一個女人,倒是婀娜昳麗,稚弱楚楚,有幾分驚艷容華,可遠遠不能和姜姮相比。 女人看女人,總是有幾分偏頗,總以為皮相浮艷就能做禍水,殊不知,那幾分眉間眼里、舉手投足間的清華曼妙的神韻,是如何矯揉造作都拿捏不出來的。 崔蘭若立即瞪眼,口不擇言起來:“有什么了不起的?你可沒見著那王妃的身子,嗞嗞,都不知靖穆王在她身上玩過什么……” 話音猝然而止。 崔元熙斂袖低眉,慢條斯理地把潑光了茶水的瓷甌放回去,抬眸看她,目中浮有碎冰,偏語調溫和耐心:“清醒了嗎?能好好說話了嗎?” 崔蘭若被潑了一臉guntang的茶水,水順著腮下滴滴答答,巴掌大的臉蛋上白煙繚繞,她發懵地直愣愣看向崔元熙。 “將你從鄉下帶到京城,讓你享受了這榮華,可不是讓你來做長舌婦,整日說人閑話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