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230節
“寺中還有許多事情等著小僧去善后,便不送陛下了。不過有樣東西......” 前方的身影一頓,隨即轉過頭來,正對上那只金中透綠的銅碗。 “這缽衣缽在寺中也供了許多年,上月瞿老先生來寺中請香的時候瞧見了,卻說這缽放在此處有礙風水。陛下真龍之身,想必不忌這些,便送與陛下留作一點念想吧?!?/br> 男子摸了摸額頭上的包,少見地在僧人面前笑了笑,從善如流地接過。 “如此,便多謝師兄了?!?/br> 年輕僧人雙手合十,又恢復了謙卑的模樣。 “前路漫漫,師弟多珍重?!?/br> ****** ****** ****** 永業寺挨著庖廚的西偏院里種著一棵金茶梅。 這是棵曬不到什么太陽、枝葉羸弱的病苗,方才入冬葉子便落盡了。 可這卻是永業寺如今最后一顆金茶梅了。 年輕的內侍官就站在梅樹前,他望著那道立在偏房門前的身影,心中突然涌出些許離別前的蕭索。 歲歲年年花別枝,總道春來又纏頭。 可誰又能知曉,春天再來的時候,那些經歷過寒冬的枝條一定能夠再開出花朵呢? 年輕帝王換上了干凈柔軟的黑色常服,在里屋的紗帳外安靜地站了一會,不知過了多久才邁出那一步。 候在床榻旁的女醫官們聽到聲響、慌忙轉身上前行禮。 一陣風鉆進來,輕薄的紗帳被帶的在空中輾轉翻飛,而他的目光就這樣穿過那些紗帳,瞥見了她一瞬間。 她靜靜躺在那里,像是睡著了一般?;蛟S她真的只是睡著了,是因為入了一個太過真實美好的夢、所以才不愿醒來。 她身下的那張臥榻是他差人從青懷候府上搬來的,連頭頂的帳幔、還有那床杜鵑繡的荷花褥子也一并搬了來。 他想著,她或許只是因為睡不慣這寺里冷硬的板床、所以才故意賴著不起的。他又想著,若她醒來的一刻望見的不是光禿禿的梁頂而是自己熟悉的一切,會不會笑著對他說些什么呢。 那陣風走了,紗帳落下,她又消失在視線之中。 年輕帝王就這樣沉默著,既沒說什么、也沒做什么。 可許是聽說了大殿發生的事情,跪地一片的宮人們的心無不忐忑著、惶恐著,低伏的身子開始發抖,壓抑地呼吸聲在室內回響著。 終于,那人開口說話了,聲音是一如既往的平和。 “諸位辛苦,先退下歇息片刻吧?!?/br> 宮人們呆愣在原地,直到立在門口的內侍官低聲催促、這才挪動起僵硬的身體匆忙退下。 屋內安靜下來,他一步步走上前、穿過紗帳、來到她身旁。 她散著頭發、只穿了一件中衣,同他在大殿上見到她時一般模樣,只是看起來太過安靜了。她向來是鮮活的、明快的、溫暖的,說話時情緒總隨著眉梢跳動,沉默時心事都寫在臉上。 他想再看一眼那樣的情形,可她卻學了他的神態,平靜地像是一潭湖水、看不出絲毫曾經漣漪蕩漾的痕跡。 “肖南回,你答應過我的事情,可是忘記了?” 她不說話,就連眼睫也安靜得一動不動。 他俯下身,唇輕輕在她眉眼間落下。 “你怎么如此懶惰,寧可賴在床上也不來尋我?” 她還是不說話,唇輕輕抿著,即便睡熟了也還留著幾分倔強。 他嘆息著,吻又在那唇畔落下。 “無妨,你既不來尋我,這一次便換我來尋你。從今日起,我們一時一刻都不分開,你說好不好?” 她沒有回答。 他便將沉默當做她的回答。最后的吻落在她額間,輕柔而珍重,許久才分離。 他起身來、靠在床榻旁,輕輕閉上眼。 “先前讓你準備的冊子,可擬好了?” 紗帳外,單將飛靜默片刻,終究還是點了點頭應聲道。 “回陛下。一早便擬好了,一直帶在身邊?!?/br> “擬好了便拿過來吧,再附些字,你來代筆?!?/br> 不多久,內侍官的聲音便再次響起。 “陛下請講?!?/br> 帝王沉沉的聲音一字一句地回蕩在屋內。 “孤生就薄情寡義,難查他人之苦,在位十數載,從未有過與民同樂之心,于座下之江山亦未生過欣慰感佩之意。名為王,實為囚也。歲歲年年,孤寡入命,紅塵難渡,藥石無用矣。今有春風入懷,去腐朽而生血rou,每自相伴遠行,得以動情感應,方覺病除......” 黎明前的天泛著青色,襯照得室內一片冷清晦暗。 屋內的燭火熄了,也無人續上。內侍官和他服侍一生的帝王就這樣隔著紗帳,從黑夜守到了天光。 太陽漸漸升起,紗帳內的聲音也終于停止,那蓋著三方符璽的冊面上已多了三四折密密麻麻的小字。 單將飛放下筆,靜待墨痕干涸。 “孤要出趟遠門,歸期未定。三月之內若未歸,便按先前說過的安排吧?!?/br> 他的陛下總是出遠門,這些話他已聽過千百回。但這一次似乎同以往都不大一樣。 單將飛頓了頓,少有地主動開口問道。 “陛下要去哪里?” “只要是能救她的地方,孤都會去看看?!?/br> 他盯著那漸漸成型的墨跡,聲音中有些壓抑的顫抖。 “陛下......還會回來嗎?” 這一回,帝王沒有回答。 就在此時,屋外傳來些響動,卻是丁未翔的聲音。 “陛下在里面,你不能進去?!?/br> “我就是來尋陛下的......” 郝白仍在爭論著什么,冷不丁、屋內的人發話了。 “讓他進來吧?!?/br> 白衣郎中急匆匆地跨進屋來,待看到那人身影,腿肚子又情不自禁地哆嗦起來。 “孤不會追責于你,不代表現下想看見你?!?/br> 天可憐見的,他也不想此時見皇帝啊。若未曾蹚進過這灘渾水,他現在可能還在哪個邊關小城、做個風流快活的閑散郎中呢。 郝白努力收起自己的愁眉苦臉,低聲道。 “曾祖方才來信,有話要草民轉告陛下?!?/br> 紗帳內的人明顯一頓,隨即擺了擺手,單將飛瞥一眼郝白、收起那冊子起身退下。 “說罷?!?/br> 白衣郎中向前一步,一字不差地復述道。 “肖姑娘雖心脈已絕,卻因傷處混入神血的緣故尚有一息未散。陛下有一月時間,或可往西北高地一試?!?/br> “西北?尋誰?” “尋瞿家后人?!焙掳渍f到這里一頓,意識到自己話語中奇怪之處,踟躕片刻才低聲道,“她、她其實已經不算瞿家人了,曾祖也與她多年未見,連姓名也不肯告知,只說是瞿家后人?!?/br> 帝王對這莫名其妙的解釋并不想多加追究,聲音依舊冷冷的。 “瞿家家主尚且束手無策,此人又能有何辦法?” “草民不知。曾祖只說,若這天下只剩一人能救起肖姑娘,或許便是她了。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此人在格勒特高原之上,那里是暄城地界,若要尋她,陛下只可帶肖姑娘獨自前往。北地苦寒,路途遙遠......” “酷暑嚴冬、行路萬里,也好過眼下坐在這里的每時每刻?!奔啂ず蟮娜说灰恍?,輕輕牽起臥榻上女子那雙帶繭的手,“就孤與她二人剛好。前路通阻、是生是死,都不后悔?!?/br> 第175章 白頭峰下共白頭 永春酒坊的老汪推著小板車正往千秋客棧去。 小板車吱吱呀呀地響,車上的酒壇子乒乒乓乓地撞,饞酒的人一聽這悅耳的聲音便知是好酒,各個都垂涎三尺、眼巴巴地望著。 可惜啊可惜,這小宛鎮上入冬以來到的第一批云葉鮮,竟一口氣都教人買了去,真是一點盼頭都沒留下。 三拐兩拐,老汪已到了地方。 他今日心情好,步子都走得輕快不少,比昨日還早到一刻鐘呢。 “酒來了!” 千秋客棧的老掌柜正貓著腰縮在柜臺子下面用漿糊貼著假胡子,聞聲起身轉過頭來,稀疏的幾縷須須耷拉下來一半。 “喊什么喊?就屬你嗓門大?!?/br> 老汪哈哈一笑,邁開一雙羅圈腿開始卸貨,邊折騰邊壓低嗓子問道。 “那鐘公子今日還是老樣子嗎?” 掌柜的聽到這里,粘了一半的胡子也不管了,聲音也低了下來。 “可不是呢嘛。又是一整天都未出門,實在是怪得很?!?/br> 老汪不以為然。 “能支得起翻倍的酒錢,怎會是個怪人?定是個有錢人?!?/br> 一談到銀子,掌柜的神情瞬間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