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231節
“我說你今日怎地這樣勤快,原來是得了好處。不過提前知會你一聲,他應當不會再待多久了。我昨日差人去找了伍老大,說的是今日便過來一趟?!?/br> 老汪抱著酒壇的手一頓,飛揚的心情突然便折了一半。 “莫要誆我,你找了伍老大?他不是前些年便不干這進山的活計了么?” 掌柜的終于擺正兩撇胡子,將銅鏡啪地一聲扣了回去。 “許是賭癮又犯了,缺銀子了吧?!?/br> 老汪不解又心急。 “可他若是接了這一單,你這尊財神爺可就要走了?!?/br> “我倒是希望他多待些時日,可他那小娘子可等不了了啊,昨兒夜里老孫去送炭火,說瞧著像是不行了?!闭乒竦念H有一番唏噓,頓了頓又低聲嘟囔了幾句,“再說了,他早就支了一年的房錢。喏,契還在這擺著呢?!?/br> “我說怎么有空發善心了呢,原來是早就占夠了便宜?!?/br> 老汪輕嗤一聲,并不打算真的仔細看那柜臺上蓋了印的契紙,他將最后一壇酒拎到架上,將木盤子里一早便放好的幾只胖銀角子一股腦攬進布包里,臨走前不忘碎叨一句。 “這眼瞅著天就要黑了,伍老大怕是不會來了?!?/br> 他當然不知曉,自己前腳剛掀開客棧的厚氈簾子,后腳一個敦實的身影便走了進來。 掌柜的瞥見來人、頭也不抬便指向二樓。 “生意在二樓?!?/br> 伍老大不語,一把抓過桌上涼透的壺灌了口茶水正要上樓,掌柜的又塞給他幾壇酒。 “把這個帶上去,仔細別磕了碰了,你可賠不起?!?/br> 伍老大依舊沉默,抱著幾壇酒便直奔二樓天字客房。 二樓唯一的一間套間客房內燭光閃爍,并非那房中人舍不得添油點燈,而是這偏院小鎮上本就沒什么好燭火?;椟S的光影下,只見個玉簪素衣的年輕公子坐在床榻旁,他面相本就生的柔和,在如此溫軟的光線下一襯,整個人都變得如夢似幻起來。 伍老大突然有些沒來由不自在,生硬將酒撂在桌上。 “你的酒?!?/br> 對方輕輕瞧他一眼,抬手將就近的那一壇拎了起來。 他并沒有急著斟酒,就只是將那拍開泥封的云葉鮮放在床頭旁的小幾上。 酒香灑了一屋子,伍老大聞得著卻喝不著,只覺得在這房間多待一刻都是折磨,干脆開門見山道。 “那條道我許久不走了。今日這單接不了,公子另尋旁人吧?!?/br> 那男子聽了他的話不急也不惱,手上動作不停,等了片刻才緩聲道。 “在下的妻子病重,急著用藥,需得盡快進山。天寒地凍,先生僅憑掌柜的口信便愿意走這一趟,說明遠不似嘴上說的這般不堪,是個熱心的人。在下并非有意要陷先生于不義之地,只是孤身在外別無他法。還望先生能夠伸出援手,車資好商量?!?/br> 他話說得周到、態度也做得到位,可不知為何,那張臉看起來就是沒有求人的神色,反而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冷清,像那衙門口的石獅子,再怎么雕琢裝扮也沒有幾分人氣的樣子。 伍老大不由自主的撇了撇嘴。 從小時候養家帶幾個弟弟meimei,到長大后走南闖北地跑生意,大官他可是沒少見,哪個不是將不耐和鄙夷寫在臉上?可眼前這個分明神態祥和,可架子卻不比那些大官給他的感覺小。 他雖對那車資有些心動,到底還是堅定了自己來時的想法,擺了擺手。 “不是銀子的問題......” 他話才說了一半,那男子卻自顧自地拿過一旁的漆盒,當著他的面打開了上面的銅鎖。 小小一只漆盒,里面放著工工整整、厚厚一沓小梅莊沾著紅泥的銀票。 “要幾張,先生請自取?!?/br> 看來確實不是銀子的問題,而是銀子夠不夠多的問題。 伍老大傻眼了。 他見過出手大方的,可沒見過出手像這般大方的,大方得令人不安、大方得令人生疑。 莫不是這鎮上新來了騙子,私刻了印章冒充錢莊銀票、想使什么壞心眼子吧? 伍老大覺得自己得看清楚點,于是他往前湊了半步、墊了墊后腳跟。 就這一墊腳的工夫,他不僅瞥見了那沓銀票真真的泥印,還瞧見了那銀票后、塌上的女子。 那女子面容并不柔弱,相反眉眼生了幾分英氣,若非纏綿病榻,定是那種能跑能跳的主。 可不知怎地,他就是瞧那女子有幾分面善,越看越不忍心就這么走了。 當然,銀子也是舍不得的。 “算了算了,勉強送你去山腳下?!彼行┰甑厝嗔巳嘌g的贅rou,末了又找補道,“可丑話說在前頭,那山可有陣子沒人上去過了?!?/br> 這話言外之意便是要撇干凈自己。是這付銀子的非要上山,出了什么岔子他這個帶路的可不擔那些個罪名。 “無妨。山就在那邊,旁人沒有上去,許是就在等我上去呢?!?/br> 伍老大挑了挑眉。 真沒看出來,這般清秀的臉下竟藏著顆秤砣心呢。 也罷,天氣這樣冷,說不定他走到一半受不了了自己便回來了。這年頭,還能有人生生把自己凍死不成? “何時啟程?” 公子輕輕敲了敲那壇酒。 “現在?!?/br> ****** ****** ****** 凜冬時節,格勒特高原上疾風驟雪。 荒原小道早教風雪沒了去,只能依仗有經驗的趕車人小心辨別方向。 天地間白茫茫的一片,不見來路也不見去路,風雪令路途更顯乏味,若是碰上位話少的同路人,這漫漫長路便更加難熬了。 伍老大不死心,硬是要拉著車上那位說個不停。 也怪他得了銀票心氣正高,恨不能將自己知道的那些個沒邊的見聞抖個底掉,似乎是想告訴對方,那幾張銀票花的是值得的。 “公子是聽何人提起這平頭峰的?這些年知道的人可是不多了呢?!?/br> “聽一個長輩提起的?!?/br> 車上的人一直淡淡地,既不主動問話、也不會讓他這話頭落在地上。 伍老大要求不高、對這番反應已很是受用,又賣起關子來。 “那公子可知,這平頭峰從前不叫這名字、而是叫白頭峰呢?!?/br> “為何?” 對方只應了兩個字,伍老大卻滔滔不絕起來。 “先前的亭長改過名字,覺得白頭二字聽著晦氣??蛇@里人從前都是這么叫的啊。公子可知,那座山上的城之所以叫做暄城,是因為那里原本是個四季如春般溫暖的地方?!?/br> 窗外風雪不停,鵝毛大的雪花滾做一團、走哪掛哪,幾乎要將這天地都沒了去。 車上的人移開視線,低頭將女子的手捧在手心、小心呵著氣。 “現下倒是看不出?!?/br> 壞了一半的車簾在冷風中晃蕩著,透出車內半明半暗的光影來。 伍老大收回余光,心中莫名有些不是滋味,嘴上倒是沒停。 “都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這高地上的城池也并非從來就這般堅固的,傳說化家第二十九任城主的夫人是位神仙,是她和城主將這石頭城一塊一塊地壘起來的。有她鎮守的每個冬天,暄城都不會下雪,唯有山頭那一點白,所以才叫白頭峰。只可惜前朝皇帝害死了她,暄城的冬天便又回來了,這山也又成了平頭峰?!?/br> 車廂內安靜了片刻,那公子的聲音才又響起。 “原來如此?!?/br> 這次的回答依然簡短,但分明和之前的有些不同。只可惜伍老大吹牛吹到一半,并未聽出什么,自顧自地又插上一句。 “哦對了,若是山上人問起,公子可不要說自己從何處來的?!?/br> 那公子的聲音低了些,不仔細聽幾乎便要被吹散在這風雪之中。 “為何?” “公子有所不知,這白頭峰上住著的人,對都城來的客人向來都不太歡迎的?!?/br> “是嗎?” 這話其實不是個問句,充其量就是個回應,可伍老大卻接得飛快。 “可不是!前些年有位都城來的貴人上山求藥,說是腿都被打斷了呢,若非教尋羊群的獵戶發現,怕是要餓死在這山里了?!闭f到這,他有些不自然地鋪墊道,“話說現下可不是進山的好時候啊,上山的路難走得很,這風雪很快便又要起了,連腳下都看不清,一不小心便要跌到山崖下面去。我也是好心、瞧你在這客棧已經守了三日都沒人愿意接你,只是咱們可要提前說好了,到了山腳后剩下的路恐怕要公子自己走了......” 這話說得看似好心叮囑,實則又是在撇清自己的關系。他只是個無辜的向導罷了,天氣好天氣壞、這人是生是死,他都說了不算的呀。 年輕公子無聲笑了笑,聲音卻是前所未有的釋然。 “無妨。只要有路,便行得通?!?/br> 北風嗚咽,摧人心肝。 夜已到了最深之時,寒已滲入每寸土地。 伍老大搓著手、望著不遠處那道負著一人前行的背影,直到那身影消失不見,這才驅車調轉離開。 或許他應當再勸勸那年輕人的。 可方才對方離開的時候,他只瞥了一眼便又隱隱明白,那是個勸不回來的人。 也罷,人各有要走的路,有時候實在沒有必要強求。 馬蹄聲遠去,風雪頃刻間便將纖細的車轍印蓋了去。黑山白雪間只余一個孤零零的影子,向著雪山深處而去。 他的背脊不夠堅實,甚至從生來到現在他都沒有背過任何人。 他的雙腿也不夠有力量,越過的山并沒有很高、走過的路并沒有很長。 但他堅信自己可以走下去。 就這樣不停歇、不停歇地向前,哪怕即將走向的是無盡的冰冷黑暗,只要她的手環在他的頸間、她的心跳還能透過他的背傳遞過來,他便能一直如此堅定地走下去,直到看見一切的盡頭。 一身紅襖紅披風的少女就蹲在石崖上觀察著那道身影。 那顯然不是個練家子,身板遠不如那些獵戶瞧著厚實,穿得那身素衣雖然用料講究,卻不擋風寒,一看便是沒經受過這北地極寒之苦。 他走得很慢,每落下一步便要喘息許久。雪快要沒了他的膝蓋,他步子邁得艱難、身形也搖搖晃晃,卻寧可自己栽倒再爬起,也不肯讓背上的人沾上一點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