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228節
伸出的手就那么停在那里。他不敢再上前,更不敢觸碰對方。 因為他知道,眼前的一切不過都是一場幻影而已。 但她顯然沒有察覺,一個勁地盯著他瞧。 “怎么了,你不開心嗎?” 他終于開口了,嗓音沙啞地像是摻了沙子:“你怎么......會在這?” 她似乎想起什么,臉上一紅。 “我怎么會知道......” 她似乎急著岔開話題,圍著他轉了一圈,抬頭看大殿頂上的圖案,又扭頭去看殿外的天色。 “現在是什么時辰了?你在這里做什么?” 他抿了抿干澀的唇,輕聲道。 “方才子時剛過,我在彈琴?!?/br> “你先前不是說手傷了、再也彈不了了?難道是說來搪塞我的?”她又湊近些,臉上有毫不掩飾的偷笑與得意,“這次被我抓住了,你算是躲不掉了。不如就彈一首來聽聽唄?看看那南亭手記上寫的究竟是不是胡說八道?!?/br> 他怔怔看著她,一瞬也不愿意移開視線。 “好。你想聽什么?” 她是沒料到他答應得如此痛快,面上明顯一窒,隨即心虛地別開臉,想將那副絞盡腦汁的模樣藏起,半晌終于回想起那首曲子的名字。 “就彈圯橋進履?!?/br> “好?!?/br> 他幾乎是拖著腳步回到琴案前,做過無數回的轉身、落座、起案,他卻仿佛第一次做一般艱難。 盯著那琴弦上干涸的血痕,他遲遲無法落下第一個音來。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要坐在這里奏圯橋進履。他們的相見如此不易、本該有許多許多別的事要做??伤肼犓麚崆?,他便坐在了這里。 心尖上的利刃又開始拉扯撕磨,他已分不清那是傷口引發的疼還是靈魂深處的痛。 然后,她隔空抓住了他顫抖的指尖。 “好了,我騙你的。我其實也聽不明白,你別為難了?!?/br> 這一次,他卻始終低著頭了。 他不敢抬頭,但他知道她正已怎樣真誠又小心的神態望著他。他不敢看那張臉,因為他知道只需一眼,他便會瞬間自潰難抑、破碎不堪。 女子察覺出他神情中的絕望和傷痛,虛無的指尖輕輕落在他眉間。 “你定是有什么煩心事了。不要擔憂,不論發生什么事,我都會同你一起的。你若有危難,我定不會坐視不管。你且放寬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br> 只要她在,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可如果她不在了呢? 他抬起頭來,只來得及捕捉到她最后一次匆匆回頭。 “好像有人在叫我,我可能要離開這里了。你莫要不開心了?!?/br> 她的身影交錯在那翻飛的經幡里,在光影中漸漸遠去模糊。 “不......”他猛地推開琴案、瘋了般向她撲來,“不,你不能走......” 琴額落地,岳山破碎,弦斷音絕。 他惶然四顧,大殿上卻只剩下他一人。 大殿上從來只得他一人。 原本寂靜的殿門突然起了風,千盞油燈頃刻間熄滅。 白衣郎中孤零零地里在大殿門口,白色的衣衫上滿是煙熏火燎的痕跡,不知已站在那里多久了。 “陛下。草民已盡力了......” 暗啞的聲音從大殿深處傳出來,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又令人平白生出許多不安來。 “是生是死?” 殿門前的身影閉口不答。也許是不知該如何回答。 “孤問你,她是生是死?” “一息尚存,但......”話頭戛然而止,郝白只覺得接下來的幾句話說得比吞針還要煎熬,“人固有生死一劫,不過早晚而已。陛下一心向佛這么多年,這些道理想必更加通透,不如趁她音容尚在,去瞧她最后一面罷?!?/br> 黑暗中那看不見的人發出一聲輕笑。 什么劫難,不過是苦命的人安慰自己的借口。因為避無可避,所以只能承受。又寬慰經歷劫難的自己,捱過這一次便能得到飛升??膳f劫一去新劫又來,便又說生死最大,于所有人而言最是公平。 可對他來說,死亡根本算不上劫難。秘璽、白氏、眾生相、神魔預言......那些腐朽的前塵舊事,通通都不是他的劫難。 他的劫難是失去她。 大殿上原本輕輕晃動的幢幡突然便靜了下來,似乎有什么可怕的東西正在那幢幡之后醞釀著、聚集著。 “你不是自詡醫術高明、非死不救嗎?你不是藥到病除、能通鬼神嗎?你不是連鄒思防那混賬東西都救活過嗎?為何救不了她?為何?!” 白衣郎中囁嚅著不敢開口。這一次是因為他本就沒有答案。 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靜,直教人連呼吸都感到困難。 然后,他聽見那黑暗中傳來一聲清響。 細細的,像是什么東西斷裂的聲音。隨即是一陣噼噼啪啪、摩尼墜地的清脆聲響。 他呆呆望著腳下,只見一粒珠子從幢幡后的地面滾出、緩緩停在他腳邊。 他認得那珠子。當初他便是用那其中一顆做了藥引,救了鄒思防。 “陛下......” 他再次張口,只覺得聲音晦啞、帶了顫抖。 “陛下,草民惶恐......” 他的聲音回蕩在大殿之中,突然便似被那幢幡深處的黑暗吞噬了一般。四周安靜地幾乎令人產生耳鳴的錯覺。 片刻停滯過后,蟲蟻嚙噬一般的細碎聲響逼近來。先是那些幢幡、然后是頭頂木梁畫棟,再然后是大殿正中那尊佛像。他看到一切的一切都從輪廓開始化作塵埃,被看不見的力量吞入那黑暗之中。 他轉過身想要叫喊,一陣巨大的推力從他身后襲來,侵蝕著他后心衣裳的布料。他只來得及踉蹌幾步、跌出殿門。 夜色中,看不見的風刃像夜行的惡鬼一般從永業寺的大殿中鉆了出來,不斷旋轉著、膨脹著、吞噬著周遭的一切。 一道月白色的人影他緩緩走出殿門,胸前瘋狂生長的血線似樹枝葉脈一般縈繞在他四周,將他整個人襯托的更加慘白。 他捂著心口、站在那旋渦的中央,低垂的眸子緩緩睜開,兩個漆黑如洞的瞳孔掃過院中草木石瓦和錯愕不定的人群,聲音空洞飄忽。 “孤想見她,她為何要走......” 他每向前一步,風鳴聲便更盛一成。 三步過后,院中那棵三人合抱的蒼天巨柏連同大殿前種下的一頃金茶梅,已頃刻間被那風刃啃食殆盡、化作塵埃飄散在空中。 可憐那院子里的一眾除魔衛道之士,實則大半輩子都未見過一個貨真價實的妖魔鬼怪,今日得以親眼所見,當場便暈過去了四五個,其余的像是被嚇傻的狍子一般呆立在原地,直到丁未翔抽出刀來一聲怒吼。 “都愣著做什么?上??!” 眾道士法師慌忙掏出各自法器,念經的念經、寫符的寫符,誦咒的誦咒。 一通烏七八糟、手忙腳亂的應付之后,所有人已被逼到了院墻底下,再無路可退。 一空獨自抱著經卷,仍不屈不撓地念著咒。 周遭人連連敗退、哀嚎聲不斷。 “一空住持,我等、實在是挺不住了??!” 肆虐的風刃將年輕僧人的衣袍切割破爛,他卻跛著腳上前一步、擋在了所有人面前。 “今日便是小僧往生、永業不存,也不能讓他離開這里!” “放屁!”扶丘扶著頭上的金冠,一邊撒米撤退、一邊破口大罵,“你要往生莫要拖著旁人一起投胎,快開寺門!快開寺......” 他話說到一半,突然便瞥見四周寺墻上寒光一閃,原來不知何時,已架上弓羽上百。 他進山門時見過的那黑衣侍衛就端坐在偏殿的屋脊之上,目光森涼地掃過院中人。 “今日重金請各位前來,業障未銷無人可以離開。非常時刻,所有人需得共進退?!?/br> 局勢頃刻間見了分曉,扶丘心中一涼,不得不低頭縮了回來。 一眾七老八十的天師老道聚在年輕僧人的身后,紛紛拿出了看家本領來,為保自己的小命做著最后頑抗。 誰也沒有留意到,一個小小身影從院墻上一翻而過。 他腿短一截、怎么也夠不到地面,落下時摔了個屁墩、發出“誒呦”一聲。 一空余光掃去,只見燭魚不知何時沖了過來,手里還舉著什么東西。 小沙彌一臉正氣、頂著四散的風刃與亂流、拼盡全力將手里的東西對著旋渦正中的男子扔了出去。 一道金綠交加的光在半空中一閃而過,卻是只不知吃過多少油米、經過多少風霜的銅碗。 “邪魔妖怪!速速退散!” 那破爛銅碗在空中旋轉出一道長長的拋物線,竟突破那密不透風的風墻直入其中,直奔正中男子的身影而去。 噹。 第174章 水與茶的難題 噹。 一聲悶響,腦門上傳來一陣鈍痛。 少年努力壓下心頭的煩躁與惱意,盡量讓自己看上去一如既往的平和淡漠。 他身前那團破敗到棉絮已經外露的蒲團上,坐著一個天生笑面、胡子亂糟糟的老人。 老人手里端著個銅碗,方才那聲悶響便是這銅碗和少年的腦袋親密接觸發出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