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227節
那侍衛想必也是瞧見了,面上一陣嘆息。 “欸,這幾日來的第九個了。聽說是嵩靈山的觀長,年歲沒有很高、膽識也是極好的,只可惜......”說到這里他恰到好處地一頓,隨即望向扶丘,“不過好在天師及時趕到,這等慘劇想來是不會再發生了?!?/br> 扶丘當下大驚、腿肚子轉筋,面上卻還有幾分不改色的功力,只假意擦汗道。 “誒呀本座方才想起,這個、這個驅魔用的法器落在輦上了,這便去取?!?/br> 語畢他便要迅速撤退,腿還沒邁回那寺門外,便被一道聲音喊住。 “敢問閣下可是扶丘天師?天師親臨鄙寺,小僧有失遠迎,實在是愧疚??!” 扶丘轉過半個腦袋,便見個細皮嫩rou、白白凈凈的和尚正笑瞇瞇地瞧著他。 “小僧來遲幾步,正路過天師步輦。輦上并無他物,天師可是記錯了?” 哪來的妖僧,素未謀面的、非要同他過不去?! 扶丘額角抽搐,勉強定下心神。 “閣下是......?” 年輕僧人和氣一笑。 “小僧便是寫信的一空,天師不記得了么?” 記得,他當然記得。 瞧著眼前人年歲并不大的樣子,扶丘立刻便拿出了輩分壓人的氣勢來。他往旁邊挪了幾步,示意對方近前來說話。 “先師當年同老夫也算有些交情,本座問你幾句話,你當如實回答?!?/br> 一空點點頭。 “天師請問?!?/br> “寺內妖邪乃何物?” “小僧不知?!?/br> “那妖邪來自何方?” “這個,小僧也不知?!?/br> 扶丘大怒,聲音都高了起來。 “那是話事人是誰、何人被那妖邪所害,你總知曉吧?!” 一空一臉難色,直看得扶丘額角青筋狂跳。片刻,年輕僧人終于猶豫著勾了勾手指,扶丘連忙湊過去半只耳朵。 一陣聽不清的輕聲細語過后,不遠處張望的道童只見自家門主那兩道瞇縫眼瞬間大睜。 一空意味深長地退開來一些,最后委婉道。 “天師今日前來是受任于危難之際,只要留下、日后定是福報多多,可倘若改變了心意、匆匆退場,失了這北弘濟門的臉面不說,日后在赤州一帶恐怕都會不好行走啊?!?/br> ****** ****** ****** 扶丘終究還是跟著永業寺里的小沙彌進了寺門。 他也不是當真信了那油嘴滑舌的和尚,他是信了那封信上的印。 左右他也是見識過些風浪的,一般人還真收不走他這把老骨頭,何況此處也算是皇城腳下的寺廟,總不至于出些什么太過離譜的事吧? 他心事重重地隨那小沙彌向大殿走去,一路也顧不上看顧左右,就埋頭盤算心事,突然便聽得一陣琴聲。 那琴聲似乎是從大殿的方向傳來的,隔了幾層經幡、又趟過幾條回廊,偏生還能輾轉曲折地落在他耳中,足以看得出撫琴之人功力深厚。 而那琴曲音律清微淡遠、八音克諧,仿佛只有清修數十年的得道老僧才能悟出那樣的音色??刹恢獮楹?,細聽之下其中又灌注了無盡的愁苦哀絕、悲涼肅殺,直比冬日那望塵樓老伎的琵琶還教人心腸寸斷,當真是說不出的矛盾感。 “到了?!?/br> 前方小沙彌停下腳步,扶丘這才回神。 抬起頭來,他發現自己身在大殿后院之中。這院子不大,卻已七零八落地擠了十幾號人。 都說同行相見、分外眼紅。眼紅倒是不至于,但從人群中一眼分辨出彼此還是輕而易舉的。扶丘只抬眼瞥了一下,便認出其中三四個來,剩下的實在不需多看,左右也都差不到哪里去。 那一空究竟寫了多少封信?又為何要教這么多道士高僧天師聚在一起?不會是哪個魔頭的陰謀詭計、試圖使些什么手段一鍋端了他們這些名門正派吧? 他突然有些彷徨起來,不停向那大殿的方向張望著。 不遠處一盞孤燈下站著一名佩著長刀的青衣侍衛抱臂站在大殿后門,聞聲望了過來。 扶丘正探頭探腦、試圖拾級而上,卻被對方攔住。 “還請天師在此候著?!?/br> 他也想乖乖候著,可他實在坐立難安吶。 扶丘哽了半刻,壓低嗓子道。 “敢問壯士,今夜究竟是要做些什么?” “壯士”看了他一眼,客氣指向他身后。 “天師要做的,便是在那邊候著即可?!?/br> 扶丘將信將疑。 “就這樣?僅此而已?” “若無異樣,僅此而已?!?/br> 異樣?能有什么異樣呢? 扶丘搖搖頭,只得回到那院子里。 抬頭望望天色,漫天星斗亂如芝麻、他實在參不出個所以然來,干脆混入同行中攀談起來,總歸是比干等著要好受些。 昏暗的大殿內,琴聲依舊未斷。 一曲將盡,還差最后一組梵音,彈奏的人卻再也支撐不住,一口鮮血噴在琴弦上。 “陛下!” 一直立在門口的影子終于待不住,快步沖上前來,向來溫和的面容上滿是哀痛。 “陛下莫再彈了,小的承受不住??!” 跳動的千盞油燈透過經幡投在殿門深處,依稀可見年輕帝王的衣襟前透出血色來。鮮紅像盛夏初綻的花朵一般妖嬈盛開,用疼痛折磨著它扎根的血rou之軀。 可那人卻仿佛失了痛覺一般,只抬起手擦了擦嘴角、又抬手拂去琴弦上的血,起手便要再奏。 單將飛俯身在那琴案之上,聲音悲切。 “陛下傷了心脈,三日才從鬼門關走回來,如今怎可這般糟踐自己?” 男子蒼白的臉上不見怒氣,只有無盡的蕭索,昔日那雙如古井般沉靜的眸子如今已似深淵一般,只瞧上一眼便教人喘不過氣來。 “普安咒曲意高遠,最是清心定神。孤若停下,怕是再難回頭?!?/br> 內侍官聲音帶上了幾分哽咽,不知又回想起了什么,許久才慢慢道。 “過往二十多年,陛下都是這般熬過來的。這一回,陛下一定也可以的。殿外丁中尉帶人候著了,陛下再等等、只要再等等......” 等?他已經在這無間地獄中等了太久了。 他不知道,原來時間是這樣一件折磨人的東西。 以前他從未覺得那刻漏中滴下的水珠有何煎熬可言,更不知何為光陰寸金。他在塔中的那些年最擅長的事情,便是與那無窮盡的虛無歲月抗衡。 可眼下,看著那血珠在弦上緩慢地滾動著,就如同他的心在刀尖上凌遲而過。 “瞿墨那邊,可有進展了?” “今日已煉了第三爐了,嵩靈山的觀長方才也熬不住了,如今只剩下他一人。陛下若想知道詳情,小的這便差人去問?!?/br> “不必了?!蹦凶訋缀蹴暱涕g便拒絕了,他不問便不會聽到那可怕的結果了,“出去吧?!?/br> 單將飛將那已經冷得徹底的藥碗撤下,重新換上新熱的湯藥,數次欲言又止,最終還是什么也沒說。臨走前,他將一早備下的干凈外裳披在那人身上。 “陛下要的衣裳,小的差人找到了?!?/br> 月白的衣料輕盈柔軟,早已不適合眼下的時節??裳巯履呐轮皇嵌嘁患∩?、能遮一遮他胸口刺目的血跡也是好的。 單將飛不敢再留,低頭退下。 琴聲再次響起。 只是這一次換了調子。 撫琴的人自己也不知是怎的,指尖落下、彈出的卻是他從未撫過的曲子。甚至也不是任何一首有名字的琴曲之一。 那曲調甚是熟悉,似乎是段民間小調。只是這小調中缺了幾句,只重復著前面幾段旋律。 撫琴的手一頓,他終于想起為何這曲調只有幾句,因為他并不知道那整個調子是什么。在那個寂靜、只有螢火相伴的沼澤夜晚,她在他面前哼起過的那首小調,便只有那幾句。 他笑了。那笑卻隨即凝在那里,最終化作無法掩飾的悲涼。 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那段音律,三日未合眼的困乏與麻木交替侵蝕著他的意志,恍惚間他已伏在琴案旁,昏昏沉沉、難分晝夜。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細微腳步聲在殿外響起。 那聲音時重時輕、時急時緩,最終停在了他身前不遠處。 琴弦上的手指一動、勾響一聲琴音,男子睜開眼、撐起身子向前望去。 晃動的幢幡下露出一雙赤著的腳來,那雙腳徘徊著、猶豫著,終于靠近了些。 下一瞬,古老的幡帛輕輕分開一條縫,她就那樣猝不及防地探進頭來。 她的眼睛依舊是熟悉的神采、見到他的那一刻幾乎放出光來。 “我聽到有人彈琴,調子有些耳熟,便摸黑走過來看看,沒想到真的是你?!?/br> 他沒說話。他說不出話來。 她見他不語,瞬間便有些局促了,站在那條擺動的幢幡下面,左手摸摸幡上的金線、右手撓撓散亂的頭發。 她只穿了一件中衣,頭發也是披散的,但身上處處整潔,素凈的臉上生氣勃勃地透著血色。 她醒了?她已無恙了嗎?單將飛是如何當差的,為何沒人來報?為何是她一人跑了過來...... 可他突然便明白過來了什么,幾乎是踉蹌著站起身來、一步步向她走去。 可臨到最后一步,他卻又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