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216節
守衛見到夙平川整齊行禮,打開重重鐵門,放兩人一路深入那漆黑的地牢之中。 下到地牢層有二十級臺階,她走到第十九級,突然便頓住了。 她聽到了一陣咳嗽聲。 咳嗽的人并沒有說話,但即便如此,她還是認出了那個聲音。 那聲音,便是摻在數百人的鬧市中她也認得。 前方的夙平川察覺她的異樣,也停住了腳步,頓了頓才開口道。 “他是宗先生親自帶回來的,陛下如今不在、又無人敢接手,現下便收押在父親營下,該問的都問的差不多了,你若想知道什么......” “你不該讓我來見他?!毙つ匣氐娜^握得咯吱作響,聲音幾乎有些顫抖,“只要讓我見到他,我一定會殺了他?!?/br> 夙平川卻似乎一早便知曉她的反應,只接過她手里的宮燈。 “陛下一早便批了他的刑文、只要生擒便交由你處置。是否要進去,你自己決定吧?!?/br> 他又先她一步安排好了這一切?這算是什么?交代后事嗎? 她站在那最后一級石階上,盯著地面上時明時暗的影子,一時沉默。 無妨。就讓她一步步走完他為她架的橋,再去跨越她自己要渡的河。 看守牢房的最后一道的獄卒打開了鎖匙,退下經過肖南回身邊時,她一把便抽出了對方的佩劍。 “借佩劍一用,稍后歸還?!?/br> 那獄卒一驚,隨后偷瞧一眼夙平川神色,連忙應聲退下。 夙平川深深看一眼女子背影,也隨后離開。 偌大的三層地牢現在只剩兩人。 肖南回終于走下石階、穿過那些空牢房,踏入那唯一一間透出火光的牢門內,低頭俯視端坐在石臺上的人影。 他終于不再是那一身令人厭惡的紫色衣裳,而是同所有死囚一樣,換上了粗麻織成的囚服。 她冷冷瞧著那張臉,本有千言萬語想要控訴,可到頭來卻什么也說不出,只覺得有股灼氣憋在胸口,燒得她難以忍受。 哐當。 她將那獄卒的佩劍丟到了他面前。 “撿起來?!?/br> 對方一動未動,甚至連眼皮也沒有掀開。 那股怒火終于噴涌而出、一路從丹田燒到嗓子眼,她抽出腰間的解甲抵在對方喉間。 “我讓你撿起來!” 她聲嘶力竭地大吼著,沙啞的聲音在地牢中回蕩著。 眼前的人終于動了,但他也只是緩緩睜開眼,用那藏在亂發后桀驁的眼睛盯著眼前那寒涼的劍鋒瞧。 “這等凡人刀劍,不配為我所用。你要殺便殺,能死在傳說中的解甲劍手中,又有何可惜?” 肖南回笑了。 不知是為他那近乎愚勇的言論而發笑,還是為他死到臨頭還執著于一把名劍而感到可笑。 她快步上前,一手揪住對方的衣領、將人猛地摜在地上,五指收緊成拳頭,正要狠狠落下,拳風卻停在對方面門前半寸的地方。 她的視線落在他囚衣領口處,這才發現他雙側鎖骨寸斷,莫說提劍、就連握起一只湯匙都難。 燕紫淬出一口血沫,斜眼瞧著她。 “你終究無法名正言順地戰勝我了,我也無法陪你演一出大仇得報的好戲。怎么?失望嗎?” 肖南回蠻強的怒火化作悲憤。 她不明白這世上怎會有這種人?對他人性命無動于衷,對自己性命亦是毫不在意。 “在你眼里,除了勝負、武學、名劍,還有什么?!” “這些還不夠嗎?”囚徒又咳了兩聲繼續說著,帶著一股近乎偏執的認真,“身為武者,靈魂應當只屬于手中兵器。而你卻將羈絆浪費在那些無關緊要的人身上,豈非愚蠢?” 一種無力感從心底升起,她咬緊牙關。 “你只有效忠的人、卻沒有親近的人。你不會懂?!?/br> “你有過又如何?如今還不是同我一樣孤身一人?”燕紫笑起來,聲音咯咯作響,似是暢快不已,“你資質不純、粗莽有余而專注不足,唯獨要殺我時那點孤勇之氣還有些趣味??扇缃駚砜?,卻也不過平庸之輩?!?/br> 風吹動地牢中搖曳的火光,地上的兩團影子也隨著晃了晃。 肖南回的側臉藏在陰影中,抬起的拳頭卻慢慢松開來。 “原來如此。這便是你最害怕的東西?!彼D了頓,隨即一字一句道,“你害怕平庸?!?/br> 地上那人的臉色終于有些扭曲起來,他掙扎著想要起身,卻被那女子再次按回地上。 “平庸?我此生只會與卓絕相伴,怎會平庸?!” “你若當真問鼎武學之巔,又怎會被人一招廢了功法、淪落到如此地步?” “那是、那是......”曾經孤傲不可一世的劍客,如今就在那牢房骯臟的塵土中嘶吼著,“那是不公!何況他謝黎已是風燭殘年,只需待些時日,他終究不是我的對手!只需待些時日,我定能殺了他......” “你沒有那些時日了?!毙つ匣亟K于松開了手,任那人影原地掙扎著,“我確實希望能痛快和你戰一場、為伯勞報仇。但殺你不需要理由、更不需要再等些時日了?!?/br> 她緩緩將解甲劍收回鞘中。 “死于解甲之劍,你還不配?!?/br> 言罷,她腳尖一勾、將地上那把獄卒佩劍卷入手中,一招最普通不過的平掃揮出,血線在對方的喉間綻開血花。 “就讓這凡人之劍送你一程,下輩子記得莫要招惹我等平庸之輩。畢竟平庸之人心中沒有你那么多卓絕追求,只曉得殺人償命的道理?!?/br> 鮮血沿著劍鋒緩緩而下,她的心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冷靜。 燕紫說的沒錯。她確實也沒什么特別的,唯獨這點孤勇之氣可以傍身。 但地獄之門已經開啟,她愛的人就在門的另一邊??v使黑暗無邊際、險路無盡頭,而她手中只有一盞殘燈、半刻光明,她也要獨自走下去。 肖南回抬起袖子擦去劍上血跡,不再看地上那團蠕動的人影,轉身向地牢外走去。 第168章 選擇 地牢外,夙平川正來回踱著步子。聽到身后聲響,他連忙轉身。 女子的臉色在夜色中有些看不真切,直直越過他向前走去,直到被他出言喊住。 “你的臉上沾了血?!?/br> 肖南回頓住、抬手抹了下額間,只見手心沾著一點血漬,應當是方才殺燕紫時飛濺出來的。 其實方才從那間地牢離開的時候,她已經擦拭過手上的血跡,唯獨臉上沒有顧及到。 人血特有的黏膩觸感還留在指尖,從前出征剿匪的時候,血污對她來說是最經常打交道的東西了,有時連著幾宿閉不了眼、更沒地方洗凈,那血污便會一直粘在身上。但她從未像今天這樣感到惡心過。 夙平川察覺她的沉默,主動開口道。 “報了仇,心里可暢快了?” 她定定站在那里,沒有回頭,身影透出一股秋意肅殺。 “不及從前同伯勞喝一盅酒來的痛快?!?/br> “會有的?!彼D了頓,聲音低下來,“能陪你喝酒的人,還會有的?!?/br> 胸口憋悶的那口氣吐出,在夜色中變成一團白霧,也不知是方才地牢里的污濁空氣,還是那夜斗辰嶺上的哀愁。 肖南回轉過身來,夙平川卻正低著頭、盯著腰間。 她終于留意到對方從方才開始,就一直低頭查看腰間香囊中的燃香。 都城貴族子弟許多會用香囊計時,只是這東西男子帶著多少有些違和,是以她以為夙平川這樣尚武又薄臉皮的人斷然不會帶的。 不欲令對方難堪,她主動收回目光。 “左將軍若還有事,去忙便可。從這里到宮門的路我還是認得的?!?/br> 夙平川不語,只定定望著她,許久才將視線緩緩下移。 “這是解甲劍?” 她摸向腰間、點了點頭。 不知為何,夙平川的詢問中并無太多欣喜和驚訝,反而有些令她覺得沒話找話。 他湊近半步,似乎在細看那柄劍。 “師父竟將這把劍送給你了。我拜師多年,她連碰都沒讓我碰過?!?/br> 肖南回想了想,解下劍鞘遞了過去。 “那......要不要試試?” 這回輪到夙平川愣住,他似乎確實是想同她再說上幾句話,卻沒想過對方會提出這樣的建議。 他們很久之前就相見過了,真正相識卻是那場荒唐的比試。 但誠如她對李元元所說的那樣,她與夙平川之間并未分出過勝負。 年輕的小王爺終于松開了手中的香囊,遲疑著接過那柄劍。然而就在此時,一道聲音在不遠處響起,卻是烜遠王身邊的青衣小廝。 “少爺,王爺在前面等您呢?!?/br> 她看到夙平川的臉色像入冬后枯萎的樹葉一般褪了色,隨即垂下眼來。 “再容我一盞茶的時間?!?/br> 那小廝不說話了,但也并沒有回避,就靜靜站在十幾步遠外的地方。 夙平川一手托住劍鞘、一手緩緩抽出了手中長劍。 解甲在秋月下發出一聲清吟,劍身雪亮,完全看不出是埋于冢中多年的樣子。 “好劍?!?/br> 他由衷地嘆一聲,隨即仗劍而起、凌空連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