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211節
“我們不去城中?!?/br> “不去城里去哪里?” 一空終于停下動作、抬頭瞥一眼對方,清澈的眼神中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狡黠。 “郝施主難道不好奇,我若只是要去晚城,何必拉你來做向導?” 郝白一頓、隨即明白了什么,臉色變得無法掩飾地難看起來。 “你算計我?!” 何止是算計,這簡直就是吃干抹凈! 從他被抓到廟里去煉藥、到那鹿松平出現、再到他一路陪同護送那玉璽,怕不是步步都在這黑心和尚的算計之內。虧他還以為他們是一條船上的同路人,到頭來他其實只是個挨宰的船客。 抱臂叉腰、他鼻間冷哼一聲。 “你想去的地方,我未必知道在哪。更何況難道你想去哪、我便要帶你去哪嗎?” 一空不急不惱,面露微笑。 “我還沒說要去哪,你緊張什么?” 郝白自知說不過對方,干脆破罐破摔、攤開了牌面。 “旁人不知、只有我知道的地方,除了步虛谷還有哪里?” “聽聞瞿家已有多年未曾進過步虛谷,我猜定是有些顧忌,但如今你族中長輩應該都在都城做客,想來你若是迫不得已做些什么,倒也不會遇到什么阻攔?!?/br> 郝白氣極反笑。 “現下是沒什么,可不代表以后也沒什么!我今日幫了你,你拍拍屁股走人了,我日后可是要受族規懲戒、三年五載都無法再出門行醫了?!?/br> 一空看向對方、誠懇道。 “小僧愿替郝施主出山五載、懸壺濟世。五載若不夠,十載也無妨。小僧還年輕,身體還朗健的很......” 郝白氣得臉上青紅交加、好不精彩。 “一空!你、你、你怎地如此不要臉?!” 郝白的怒吼在破廟空蕩蕩的房梁間纏繞回蕩,許久,一空突然收斂了那番人畜無害的神色,輕輕跪地、重重拜下。 “小僧懇請瞿施主為天下人發慈悲、發善心,就助我這一回。此番恩情,小僧愿以余生相報、全憑差遣,刀山火海、修羅地獄、但往無悔?!?/br> 郝白徹底傻了眼,他到底沒有料到對方會走這步感情棋,一時分不清這步棋中是當真有些什么,還是只是不要臉的另一種境界。 沉默了片刻,他咬牙切齒道。 “你要我帶你去步虛谷,總要告訴我為什么吧?” 一空望著方被撲滅的火堆,神色安靜。 “我方才發了個夢?!?/br> “什么夢?” “不好的夢?!?/br> 他利落將經書一卷卷擺進馬車內,又拿出一早便放進去、卻從未打開過的那只羊皮匣子。 郝白湊上前,語氣已不如方才那般急躁,卻還是難掩嫌棄。 “你不是自詡得道僧人,也信這些?我天天做夢,也沒似你這般大驚小怪?!?/br> “古來赤州大陸便有卜卦入夢一說,夢境對修道人來說往往就是某種預兆?!币豢照f到這里頓了頓,輕笑著又接了一句,“當然,郝施主做的夢同我說的夢并不是一回事罷了?!?/br> 郝白語塞,正要說些什么,目光卻被那只打開的羊皮匣子吸引了去。 那老舊樸素的匣子里只裝著兩樣東西。 一樣是用白色絲絹包裹著的經卷,一樣是黑布包著的降魔杵。 “這是什么......” 郝白方一開口才注意到,一空的眼神在這一瞬間發生了變化。 那是一種很少會在普通人臉上看到的神情,疏離中帶著淡漠,像極了這破廟中那殘缺了一半的神像。 “我佛慈悲,度化眾生。若眾生不度,便只能地獄相見了?!?/br> ****** ****** ****** 肖南回在一個溫暖的懷抱中醒來。 那盞昏暗的油燈還未熄滅,卻只有豆大的一點火苗還在閃爍。 細小的雨滴塵埃一樣從那小窗中飄灑下來,在地面中央的天井小池中積起一層淺淺的水痕。 下雨了。 她居然睡著了,還睡得很是香甜。她似乎又做了一個夢,但夢的內容具體是什么,她在醒來的一刻便飛速消散了。 “醒了?” 她抬頭望向那張近在咫尺的臉,恍惚間有什么一閃而過。 “我方才......做了個夢?!?/br> 她說的方才,是昨夜情濃夢深之時。 她沒好意思說,對方卻明白了。 他的額頭輕輕在抵在她的頸間,眼睫輕輕合上,聲音中有淺淺的笑意。 “夢到什么了?” 肖南回冥思苦想起來,試圖抓住最后一點記憶。 “我夢到你一個人坐在大殿上,批了一件白色的衣裳......” 白色衣裳?他除了那件月白的常服,很少會穿淺色呢。 然后呢?然后他好像還和她說了些什么,然而記憶像是流沙、越是想要抓緊就越是什么也抓不住。不過片刻瞬間,她便什么也回想不起來了。 她的臉上顯出幾分迷茫來,那是一種鮮活的、幾乎不用怎么費心猜測,便能教人看透的情感。 許久不聞聲響,男子睜開眼、就靜靜看著她,片刻后抬手輕輕取下她頭上的簪子。 她的發髻早就散了,柔韌的發絲散亂在石板地上,他便用手指輕輕將它們挽起。 她回過神來,下意識想要自己接過卻被對方輕輕按下。 “不要亂動,你簪發的手藝我是見識過的?!?/br> 肖南回訕訕收回手來,有些不自在地任對方擺弄,口中沒話找話起來。 “你住在這里的時候,每天就只看經書嗎?” 他專注于梳理她微濕的發尾,沒留意她語境中的細節。 “還要看些別的,大都是宮中太傅安排的,分類龐雜、數量眾多。但和經書相比實在也算不了什么?!?/br> “為何是經書?只是因為你與佛法有緣、無皿大師曾收你為徒?” 她感覺到對方輕柔的手停頓了片刻。 “我本與佛法無緣,成佛成魔不過一念之間,經文與舍利子都是約束。至于無皿,他便是降妖除魔做得厭煩了,想換種法子度我罷了。我是死是活,他怕是都未曾放在心上過?!?/br> 無皿一介大師,四海佛道都尊崇有加的人物,怎么到了這人嘴里就成了不顧人死活的王八蛋? 眼前閃過沈家洞窟中的壁畫,她突然覺得世人對神佛的理解或許并不準確,而所謂傳說卻未必只是虛妄。 “不悲不喜、不愛不恨,便不會成魔嗎?可人生在世,誰又能保證心如止水,永無起漣漪之時呢?” 她吹著眼前的幾縷碎發,那人很快察覺,將它們一一歸順起來。 “遇到你之前,你口中的不可能、就是我的一生?!?/br> 他輕輕將她的發尾挽起,指尖捏緊發簪穩穩插入發間,多一分嫌多、少一分嫌少。 “初見時,只覺得你有那么一兩分的趣味,再見之后又覺得你有三四分的愚蠢,再然后便又覺得你有七八分的可憐。我本無心,是你偏要闖進來造次。你身上有我放下十數載的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熾盛之苦。半生修為毀于你手。肖南回,你說你要如何才能補償我?” 肖南回聽著這近乎控訴的告白,只覺得這比話本上最露骨的情話還教人招架不住。 是她大意了。以為過了昨晚,他就差不多該適可而止了。 她假裝摸索著頭上他挽的發簪,實則低下頭去掩飾自己因羞赧而燃燒的老臉。 “你帶我來這塔,難道就是為了告訴我這些?” “我以為過了昨晚,你心里應該清楚我為何帶你來這里?!?/br> 他的聲音輕輕拂過她耳畔,明明很是端正清朗,卻勾起了昨夜某段最是顛倒磨人的回憶。 她只覺得血順著腦袋瓜子涌向四肢百骸,下一瞬他微涼的手便握住她的掌心,隨后擁著她站起身來。 “不過除此之外,確實還有些別的事。羅合說,這里可能藏了一本我母親當年留下的手記?!?/br> 她就知道,他做事情都有原因的??刹恢獮楹?,她就連說笑的話也無法輕拿輕放。這樣下去,日后她可如何是好呢? 夙未壓下嘴角的笑、裝作看不見對方臉上的愁緒,一邊端起油燈、一邊逐塊摸索著墻壁上的石磚。 借著那盞油燈,她終于看清了四周凹凸不平的墻壁。 這塔身所用的石塊是閩州最堅硬的松江巖,巖層中混著隕鐵,便是刀劍也難劈開,只能用同是松江巖的石鑿一點點開采。 可火光下,那墻壁上卻滿是深淺不一的劃痕,細微處猶如發絲勒入石體,粗深處好似重斧劈過。這些痕跡交錯縱橫,遍布整個塔內,就好似之前這里曾經發生過一場折刀斷戟的慘烈廝殺。 若是以往,她也定要百思不得其解,但如今她卻不難看明白。若是有人回到當初他們待過的那個色丘洞窟,恐怕也會在周圍發現同樣的痕跡。 “你在這里呆了多久?” 他的語氣依舊淡淡地,仿佛說起的是別人的事情。 “記不清了,大概有個七八年吧?!?/br> 她愕然,雖然料想會有很久,但沒想過會有這么久。 “七八年?從來沒出去過?” “嗯?!?/br> “半步也沒離開過?” “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