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210節
肖南回瞇著眼揣測著,冷不丁面前又多了一碗雞湯,幾乎還是滿的。 她詫異抬頭,對方輕描淡寫道。 “我不喝,你喝吧?!?/br> 一旁的丁未翔見狀,連忙把自己的湯推到男子面前,還沒來得及開口,便被李元元不耐煩地打斷。 “一碗湯而已,推來讓去地給誰看?傳出去豈不是要編排我折劍門苛待客人?” 丁未翔立刻低下頭不說話了,李元元看一眼羅合,后者連忙起身、將先前鎮在井中的竹筒拎了上來,倒出里面沉淀過后的清冽酒液。 李元元端起眼前的酒碗,碗中清亮的酒水映出頭頂星月。 “飲了這一巡,便算是我李元元的客人了。往后途徑終天,可以不必繞路,我借道給你們,可以省下不少工夫?!?/br> 言罷,她將碗中酒一飲而盡。羅合見狀緊隨其后,肖南回也從善如流。 丁未翔沒動,局促擔憂的余光落在沉默的男子身上。 那廂李元元已皺起眉來。 “有酒有rou,夫復何求?磨磨蹭蹭地忒不爽快!” 丁未翔還在猶疑,肖南回已眼疾手快、將身旁人面前那杯酒攬到自己面前。 她可還記得,當初在別夢窟是誰寧可渴死也不愿意喝那一壇果酒的。況且眼下情況特殊,她又怎知他喝了酒后是否會變得像那鄒思防一般不受控制? 便是丁未翔不受控制也好過他不受控制。 肖南回心下不由得一陣點頭。色丘經歷過的事她可不想再經歷第二次。 “他酒量不好,我來代勞吧?!?/br> 說完她剛要湊過頭去喝,冷不丁旁邊伸過一只手,將她手中那杯酒生生截了去。 她愕然轉頭,他已將那杯中酒一飲而盡。 一旁的丁未翔大驚失色,羅合嘴中那從她碗里偷的半截雞翅膀也應聲落地,唯有李元元絲毫不覺有異、反而大笑起來。 “夙平川那小子從前總是嫌我這酒難入口,愣是從未同我這當師父的對飲過,我還以為夙家的男人都是這般挑剔難伺候,如今看來卻也不是這么回事嘛!” 李元元的大嗓門震得她腦子嗡嗡作響,只覺得眼前一會是白石村里那簡陋的酒壚,一會又是單將飛手里提著的那驗過八遍毒的食盒子。 今晚真是邪了門了,先是一碗雞湯讓來讓去,如今一杯劣酒搶來搶去。究竟是怎么了? 她有些緊張不安地看了他一眼,小聲問道。 “你不是不能......” 那廂李元元還在拉著羅合大笑著說些什么,似乎又要去挖什么底下埋的酒。 酒杯哐當一聲落在桌上,身旁的人突然站起身來。 “今夜多謝門主美酒款待,日后定要相報。眼下先失陪了?!?/br> 不是這好好地喝著酒,又要失陪去哪里? 肖南回持續迷惑著,下一瞬已經被人一把拉起。她似乎看到自己百思不得其解的靈魂還留在杯盤狼藉的桌旁,身體卻已經三兩步跨出了那院子,向著夜色中的山野而去。 “帶你去個地方?!?/br> 她一會瞧瞧眼前人的背影,一會又扭頭去看身后。 不知過了多久,眼前的人還沒有停下腳步,而身后丁未翔等人也沒有追出來。 “去哪里?” 他仍然沒有說話,身影與遠山和星空化為一片。 漸漸地,農家燈火消失、雞鳴犬吠聲遠去,四周只有星月余暉、蟲鳴唧唧。 她望見遠處的山巒在盡頭屏風一樣收起聳立在一起,而山前曠野之中,有一座沐浴在月光下的古塔。 他終于短暫停下,轉過頭看向她。 “去我小時候待過的地方?!?/br> 她望著那雙眼睛,確認它的主人確實是喝醉了。 她以為他會變得比平時簡單些、甚至像伯勞那樣酒一上頭便話多起來,可他卻變得比平時更沉默了。 那具清冷克制的身體似乎已經掩飾不住他如風暴般復雜而動蕩的靈魂,一種深藏于骨血中的黑暗透過那雙漆黑的瞳仁溢了出來,危險的、帶有侵略意味的、像無形的手一般,撩撥著她的每一分感知。 隨即,他拉起她的手,走向那座黑暗盡頭的古塔。 山野的晚風冷硬透衫,可不知為何卻在接近那座塔時突然便停歇了。一股熟悉的、凜冽入骨的花香漸起、將她環繞包裹其中。 肖南回低下頭去,只見朵朵潔白的花苞沉重地低垂著,在沒有風的夜晚輕輕晃動著。這是曼陀羅花鋪成的河海,而她此刻便站在這川流之中。 花海的盡頭便是那座石頭堆成的佛塔,風吹雨打之下外層的浮雕已經斑駁剝落,只剩光禿禿的塔身,縫隙處擠滿了厚厚的苔蘚。 塔身朝西的正中有一個黑黝黝的洞口,勉強只能擠進半個人身。 他走上前,輕輕拂過那洞口處的石磚,一聲沉悶響聲過后,那入口處的石板緩緩下沉,露出一道石門來。 他站在黑暗中向她伸出手,月光在他左手的佛骨舍利上跳著舞,圣潔而妖冶,帶著一種充滿矛盾的誘惑力、引人向往。 她終于還是抓住了那只手,跟著他走進陰暗腐朽的前方。 “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她的聲音在黑暗中碰撞回蕩、盤旋上升,許久都沒有落地。 他仍是不說話,只有帶著淡淡酒氣的呼吸縈繞在她面前不遠處。 下一瞬,月光從頭頂上方遙遠的小窗投下,照亮了腳畔的半張石臺。那石臺有些低矮,臺面上放著一盞落滿灰塵的油燈。他走向它、凝視許久,隨即輕輕俯身吹了一口氣,擦亮一支火折湊近。 干涸凝結的油脂在溫度的炙烤下融化,最終亮起一片微弱的光來。 她順著那光亮抬頭向四周望去,整個人突然頓住。 窄而破敗的石階順著塔壁向上盤旋,直到那露出半個月亮的小窗,窗外的星河緩慢移動著,像是遙不可及的另一個世界。 “我好像,來過這里......” 是的,她一定是來過這里。 否則她為何會對這里的一切都感覺那么熟悉?可如果她真的來過這里,又怎么會想不起究竟是在何時何地、見過這般情景。 “你知道我為何要同未翔約在此地相見嗎?” 他的聲音冷不丁地在身后響起,離得很近,近到她有些不敢喘氣、不敢大聲說話。 “不是、不是因為折劍門的李元元嗎?” “自然是有她的原因。不過歸根結底,是因為這個地方?!?/br> 模模糊糊地,有什么深藏的記憶從腦海中翻涌出來。 她恍惚間看到一些破碎的片段,七八歲的男孩子,穿著有些不合身的衣衫,在一卷卷晦澀難懂的經卷中消磨著日夜...... “旁人修習佛法是在寺廟中,我修習佛法是在這里?!?/br> 對,她在夢里來過這。還在夢里見過他。 “我從小便要學會控制自己的情緒,酒這類令人失控的東西他們從來不許我碰。但即便如此、我也是人,也有控制不住的時候......于是他們想起了這座塔?!?/br> “所以你帶我跑來這里,是怕自己喝了酒后會失控?”她的心輕輕懸起,不知是為他此刻吐露的心聲、還是為她冥冥中參破的那點緣分,“那你現下覺得怎么樣?會不會......” “現下是不會,但接下來就不好說了?!?/br> 他的聲音在陰暗潮濕的空氣中戛然而止。 隨后,一具修長的身軀壓了過來,將她抵在粗糙的石壁間。 時空似乎在這一瞬間扭曲模糊了,她陷入了一種奇怪的境地,思緒還屬于她自己,身體卻進入了另一種頻率。 他身上的氣息是如此的清冷,溫度卻那樣炙熱。 這世上不該有如此矛盾的感覺。 又冷又熱,又疏遠又親密,又抗拒又渴望。 她想起從前在北郅當差,曾經在夜巡的時候發現過孤山之中的一口熱泉。臘月的北郅還飄著雪,她浸在那口溫熱的泉水中,呼吸著冰冷刺骨的空氣,身體卻被溫熱纏綿所包圍。 她又想起這古塔外成片成片的曼陀羅花海,那些旋轉盛開的花朵那樣美麗、伸出的枝蔓那樣柔軟,卻能逐盡其他草木、占據整片土地,若有生靈從中路過,便要用它最熱烈的香氣將對方留下,哪怕它能給的常常也只是虛幻一場。 如今,她便是生出了這樣的感覺。 頭頂的星空漸漸遠去,她只能聽到他的低語,只能看到他的眉尖,只能感受到他的呼吸。 肖南回從沒想過會有這樣的一天。 這一天,她的世界只剩下了他。 第165章 夢談 正在打坐的年輕和尚猛地睜開了眼。 不遠處,起夜的白衣郎中正摳摳搜搜地數著小匣子里的銀子,冷不丁一抬頭嚇了一跳,以為自己那點心思不慎暴露,一時語塞。 月黑風高,荒郊破廟,兩個人就這么大眼瞪小眼地僵持了許久,郝白率先敗下陣來。 “身為同行者,我除了為你指路,還要肩負起監督你的職責。這銀子是柏丞相給的,柏丞相又是聽單常侍交代的,單常侍自然是聽陛下吩咐的。說到底這也不是你的銀子,是陛下的銀子......” 一空不說話,只起身撲滅了還有余溫的火堆,又將僅有的幾件行李收拾起來。 郝白見狀不由得一愣,隨即湊上前去。 “還沒到地方呢,你就急著要分家了?還是說你瞧上這破廟了、要在這建寺?我奉勸你,莫要把那套騙香火錢的把戲搬到這來,晚城的道士和尚最多了,仔細有人找你來算賬......” “不分家,準備上路?!?/br> “上路?這三更半夜的你不睡覺了?” 一空少見地嘆口氣,推開擋在眼前的郝白。 “以后有的是時候睡覺,眼下卻是沒這個閑工夫了?!?/br> 郝白一臉費解,跟在那和尚身后轉圈圈。 “城門還要至少兩個時辰后才會開啟,你便早早趕過去,也是進不了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