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212節
她望著他平靜的側臉,不知為何,突然有些難過。 “那你母親......她可曾來找過你嗎?” “她不會回來這里的。在這里待過的人,都不會想要再回來的?!彼樕蠜]什么變化,手指卻扣緊了她的掌心,“上古時,霍、赤、閩三地古國對這處山坳便都有記載、描述也大致相同,便是說神魔決定終結這一世界時,會選一處荒蠻偏僻之處降臨,而這隱蔽之處傳聞便在此山之中。所以此地古來被稱作終天之地,終天是一山、一塔、一地的統稱。山是終天桃止山,塔是終天離恨塔,地是終天埋骨地?!?/br> 桃止、離恨、埋骨,哪個聽起來也是不大吉利的樣子,路又難行、難怪從來沒人愿意途經此地。 “山進過了,塔也見過了,這地又是......” 她說到一半,突然意識到什么,聲音戛然而止。 然而對方已然聽到,卻并不打算避諱什么。 “沒錯。埋骨地,埋得是我母親一族人的尸骨?!彼稚蟿幼魑赐?,仍仔細搜尋著石磚的縫隙,“早些時候,你不是問過我羅合和我母族的事情嗎?現下我便講給你聽,可好?” 她沉默片刻,實在不知該如何寬慰對方,只得在言語上退開半步。 “你若不想提起,我也可以不聽?!?/br> 是的,如果說起那些事會令他傷心難過,她寧可自己多費些功夫去尋找那些答案。 她沒有言明心聲,對方卻已知曉她心中所想。 “他們大都已不在人世,如今便是說起一百遍,也不會有人斥責我、喝止我。你同肖準本無親無故,但你長在肖家,他的執念早已滲入你心中。我愿意剖心取骨,將我所知曉的一切盡數告知于你,只希望你可以放下一二、不要再為他人的仇怨而仇怨?!?/br> 肖南回怔住,一時說不出話來。 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提起她同肖準的關系。從前姚易也會勸她莫要對肖家太過投入、說她終究只是陌路人,但那并不能說服她。相伴十數年的情誼豈是一朝一夕可以放下的?但如今他不過寥寥數言,卻點明了她一切痛苦的根源。 其實肖準從未要求她做過什么,不過是她一廂情愿地編織著那些羈絆、不肯輕易走出那個為她遮風避雨的肖家罷了。 過往歲月里,她撿起了太多東西。她將它們一件件穿在身上,一樣也不肯丟棄、仿佛這樣就能堆砌出屬于她自己的盔甲,但最后卻偏偏是這些重量,將她拖入了萬劫不復的深淵。 “你說吧,我聽著呢?!?/br> 她紛擾的心慢慢平靜下來,夙未的聲音剛好在古塔中響起。 “很久以前,在北地邊境的石頭城里住著三戶人家,他們各有通天的本領,過著相互扶持、低調平靜的富足生活。然而一朝風云變,腐朽的王朝即將傾覆,亡國的公主在路過石頭城的時候誕下了一個孩子,她自知命不久矣,卻不忍孩子同她一起赴死,于是冒著危險依次敲響了三戶人家的門?!?/br> “追兵臨城,人人自危。前三戶人家都沒有開門,只到了最后一家的時候,那家的主人因為也有一名剛剛出世的孩子而心軟,收留了公主的孩子。次日,公主則懷揣亡國玉璽逃入城外沼澤深處,引開了追兵,這戶人家隨后舉家出城,尋找新的落腳處?!?/br> “遷徙途中這戶人家趕上了百年難遇的旱災,一路艱辛、死傷慘重,幸虧族中人能夠以夢做法,在預言中看到了一片雨潤豐沛、梨花遍野的小山坳,最終歷經千難萬險找到了那個地方,改姓鐘離、定居此處,從此過上了世代隱居的生活?!?/br> “公主的孩子長大了,愛上了鐘離家的女兒。然而誰也不知道,公主的孩子身上流淌著前朝鬼神的血脈。他雖然像普通人一般長大、像普通人一般娶妻生子,然而他的孩子卻沒有一個能夠平安出生,幾乎全部夭折。他本已不抱希望,但卻在四十八歲那一年得了一個女兒?!?/br> “那女子生來一雙明凈的眼睛,清澈地能映出世間萬物,遂取名為“鏡”。鏡姿容甚美,在族中幾名哥哥jiejie的寵愛中長大,卻因常在深山之中而單純莽直,生來一副膽大妄為的性子,雖已年過二八,方圓百里竟無人敢上門提親?!?/br> “一日,鏡去村中打酒,被東巡回程的新帝偶遇。鏡因為好心捧了一碗水遞給了年輕的皇帝,卻因此落入對方眼中,強娶做帳中人。她本來曾有機會遠離這一切,卻在最后關頭為了保護自己最后一個小哥而放棄了抵抗。她屈服于了自己的命運,步入重重圍墻中、被困在四四方方的高樓上。從進到那座樓起的那一刻,她就在想著從那樓上跳下去了?!?/br> 肖南回的心一緊,眼前閃過的是靜波樓前那一片平整如鏡的水波。 “我那父王,生就一副涼薄的性子,與我母親激烈極端的秉性南轅北轍。冰與火交融,終究是我母親輸掉了性命,最終落得個凄慘的下場。父王愛過母親,但他的愛在我母親的生命面前,不值一提?!?/br> “我父親對鐘離一族實施的是名為滅祀的刑罰,不僅誅盡親族,甚至不許后人祭拜、不許史書中提及一筆一劃。起先我以為父親如此心狠,是因為母親身上那股無法控制的可怕力量,卻不明白那股力量背后的含義,直到此番去到沈家?!?/br> “母親身上有前朝和鐘離家的血脈,而父親忌憚一生的前朝遺患不是旁人,正是他愛過的女子,和她所出的那個孩子?!?/br> 他話說到這里,終于停了下來。 下一瞬,一聲輕微地響動從他指尖下的石磚中傳來。 他微微用力,那松動的石磚便被從那斑駁的石墻中抽出,露出一個半個巴掌大小的縫隙來。 他下意識看向身旁的女子,女子也正抬頭看向他。兩人目光相對,頓了片刻后不約而同地笑了。 他笑是因為瞧見她擔憂神情后有所釋然,而她笑卻恰恰是因為瞧見了他的釋然。 他終于不再猶豫,伸手將那石磚縫隙中的東西取了出來。 那是一本被卷起來的老舊筆錄,封面上用一種暗青色的顏料書寫著四個字:夢談雜錄。字跡蒼勁有力、全然不似尋常女子閨中小記的字跡。 而下一瞬,那筆錄被翻開的一刻,肖南回才是徹底傻眼。 那份筆錄中一個她認識的文字也沒有,只有一些漂浮在白紙上、看起來毫無規律可循的橫豎和墨點。 “這、這是什么?” 夙未沒有立刻作答,又仔仔細細地比對了一番每一頁上的內容,這才緩緩開口道。 “經天緯地作畫,編織而成的讖書,非族中人不能解讀。這或許就是沈石安提到的織錦一族記錄預言的方法?!?/br> “你是說,這上面記錄的是還未織成帶子的夢境、還是已經解出來的預言?”肖南回心癢難耐,卻實在不得頭緒,“可這究竟說了些什么、沒有一個字能讓人看得懂???” 男子想了想,從袖中摸出一樣東西。 “現下是看不懂,不過有了這冊子,或許我們可以參透其中規律、解開這條帶子里的信息?!?/br> 旁人說這話,肖南回斷然是不信的。但眼前的人說這話,她卻仿佛已經看到了那帶子破解出來的一天。 夙未將那條最后的織錦小心夾入手記中,將將要合上時,一陣帶著細雨的風吹過,掀起了那本手記中的最后一頁。 “等下!” 肖南回眼疾手快、一把抓住那翻飛的紙張,重新翻到那沾了墨的最后一頁。 那是一幅沾了些許墨漬的畫像,寥寥幾勾、似乎落筆十分匆忙,卻意外地很是傳神。 她盯著那畫看了一會,終于說出心底的疑問。 “你覺不覺得......這畫像上的人有些像我?” 對方也看向那畫,只是神色同她相比顯得過分平靜了。 “哪里瞧出來的?” “這里、這里、還是有這里!” 她有些著急地在那畫上比劃著,但其實那畫的細節非常有限,越是細看越覺得像很多人,而不是某個人。 肖南回也發現了這點、不由得有些挫敗,但她依然相信自己看到這畫第一眼時的直覺。 “你不要不信我,當初那鄒思防的畫像,還是我最早瞧出端倪的呢......” 女子還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他卻留意到了另一件事。 “不過有件事確實有些奇怪?!?/br> “哪里奇怪?” 她隨口問著,心思并沒有從那畫像上移開。 在她看來,現在不會什么比這張畫像更奇怪的了。 “我印象中,母親雖寫得一手好字,丹青卻是極差??蛇@畫......” 夙未說到這里頓住,目光又落回那張畫像上。 這本手記封面上確是母親的筆記,內里記載的東西又十分私密,按理說不大可能落在外人手中。 可這畫若不是母親所作,又會是誰的手筆呢? ****** ****** ****** 半筒涼酒下肚,羅合三更天便起了幾次夜。 這白石村的酒實在是不好入口,可他其實也不怎么在意。有些人喝酒是為了酒的味道,有的人喝酒只是為了醉而已。 他便是后者中的后者。 石頭屋前依稀還有很久以前鋪的石板路,他不想走那路,于是又繞到屋后,可屋后又有很久以前種下的滿山梨樹。 沒來由的煩躁突然涌上頭來,羅合狠狠踹了一腳道旁的雞圈。 李元元的柵欄雖然看著難看、卻結實非常,他這一腳踹出去,柵欄紋絲未動、他自己卻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他就那么坐在了路中央,望著柵欄內那幾只撲騰的母雞、不甘心地喘著氣,喘著喘著又冒出一個酒嗝來。 胃里火燒般灼熱,像是本該流出的眼淚都憋回了肚中,在那反復發酵醞釀。 若非那人開口,他當真是不想回到這個地方的。所謂情景,不在景中,怎樣都好;人在景中,難免傷情。 醒時憂絲纏繞、醉時噩夢侵擾,他的酒顯然已經不大管用了。 他曾經不明白,如果上天認為茍且偷生的他才是罪人,為何不帶走他、卻要帶走他的親人??扇缃袼琶靼?,或許這才是上天給他的懲罰。對有罪的人來說,死是一種解脫,活著才是無間地獄。 他又坐了一會,終于決定站起身來。 起身的那一瞬間,他突然感應到什么似的,猛地抬起頭來。 月光穿過山門照在那條生出青苔的石板路上,隱隱約約地、一名女子正穿過細密雨霧、從開滿白色花朵的梨樹下走來,一頭烏發色如遠山。 那窈窕的身影是那樣的熟悉,恍惚間令他想起多年前的日日夜夜,他就是這樣站在路口,等他那一雙幼妹打酒歸來。 手中的酒囊轟然落地,羅合的眼中都是不可置信,聲音嘶啞而顫抖。 “阿杼?” 他的聲音消散在雨霧之中,一陣風飄過,又將那女子的身影隱了去。 他慌忙揉了揉眼睛,又不自覺地往前邁了幾步,四顧搜尋著那個身影。 “阿杼?是你嗎......” 風驟停,蒙在他眼前的雨霧突然散開。 女子就站在他面前七八步遠的地方、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風吹起擋住她半邊面容的長發,露出一道觸目驚心的傷疤來。 “找到你了?!?/br> 第166章 命稿 阿杼還記得她與阿鏡初識的那天。 鐘離一族,以織法入命,而其中又數女子最有天賦。族中書寫命稿的老人判定她天資最高,唯歲運壓日、恐伏吟之命。最終,她被賜名為杼,寓意穿梭往復、編織未來的人。而那個與她同場、比她年長一歲的女孩則被取名為鏡,寓意安放在屋瓦之下、妝臺之前、不染纖塵的存在。 那一刻,她便明白族人對她二人的期許是不同的,或許她注定要肩負責任、在奔波辛勞中成長,而鏡則會無憂無慮、平安快樂地老去。 然而命稿書成的結果,卻往往不以人們的期許為轉移。這一點,她是很多年之后才明白的。 彼時族中人丁并不興旺,同年齡里男孩子多些,女孩子只得她和鏡兩人。從她記事起,她便和阿鏡關系最好、走得最近。鏡個性爽朗、愛哭愛笑,而她向來內斂、似乎天生便沒有脾氣,就連斥責的話也說得溫和。她能同鏡成為最親密的摯友,是因為她們是族中唯一可以彼此分享秘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