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204節
謝黎緩緩從那只大青兕身上站起、左腳平出踏在那巨獸肩上,眾人這才發現這老者身形竟如此之高、周身氣勢壓人,只是遠觀也令人不敢直視。 “兵者無貴賤,武學無高低。凡入我門者,第一課便是學習何為敬畏之心。如今來看,你這門修為還是差得緊吶?!?/br> 他話中最后一字尚未落地,人已不在兕獸肩上。 他手中并無兵器,有的只是那桿紅紅綠綠、花里胡哨的羽毛撣子。然而那不過拂塵撣灰的物什卻生生破空而出、迸發出巨大的殺氣來,其上每一根禽鳥尾羽仿佛在頃刻間變成了刀叢劍雨、銳不可當。 紫衣劍客下意識凝神提劍去迎這一擊,然而他卻聽到了一聲脆響,隨后五彩的羽毛煙花般在他面前炸開來。 只一擊,他便震斷了自己手中無往不摧的利劍。 還是這一擊,他敲碎了他雙側的鎖骨。 用劍之人肩胛與鎖骨連接處最是緊要,他雖未傷及性命,卻已同廢人沒什么兩樣。 這是一場還未開始便已經終結的對決,快得讓人心生困惑。 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卻突然擺出一副脆弱的嘴臉、叉腰在原地咳嗽起來。 “上歲數了,不中用了。這天氣一熱,就咳喘得厲害?!?/br> 饒是鹿松平這般身段柔軟、見風使舵之人,眼下竟也不知該接上一句什么話。 而那自己便是個千年王八的宗顥,顯然已看透謝黎這只萬年老龜,壓根理都不理,徑直上前提了那燕紫轉身便走。 顏廣見狀,連忙跟上。 鹿松平卻另有事情需要確認,他徑直走到那枯敗老者面前,將那尾踏云箭從對方眉心拔出。如今那具身體已再無半點生氣,一陣混著惡臭氣味的黑色液體自七竅中流出,隨即那尸體便似融了的蠟燭一般,化作一灘爛泥。 不遠處,燕紫瘋癲的叫喊聲斷斷續續傳來。 “不過一具腐敗的容器罷了。神明是不朽的!你們永遠也無法毀滅它、永遠......” 鹿松平原地站了一會,今夜的一切都像是一場光怪陸離的噩夢一般。 他轉而走向地上散落的那柄斷劍。 動爻之劍,從鑄成之日起便是王脈之劍,象征這腳下這片土地的昌盛長久。如今卻...... “可惜了?!?/br> “可惜什么?若無能工巧匠,生鐵一塊罷了。還不如我這撣灰的撣子看著有用些......” 鹿松平瞄一眼謝黎,又不能真的當那劍是一攤廢鐵,只得上前去將劍的碎片撿起。 然而方才撿起一片,他整個人便頓住。 兩截斷劍之間,夾雜著一小片灰白色的東西,堅硬而微涼,摸起來還有一些細微的凹凸不平。 好像是......一片骨頭? “沒想到啊沒想到?!敝x黎本已飄遠的聲音突然便貼近了過來,“此物看起來似乎是這晦氣中的晦氣,應當拿去給一空那jian僧瞧上一瞧?!?/br> 鹿松平臉上的表情有些掛不住。 “一空法師此時應當已不在闕城了?!?/br> “不在闕城?”謝黎挑起半截烏黑的眉毛,“那是去了何處?” “晚城?!?/br> 謝黎了然。 “我前腳剛走,他后腳便去。當真是掐的好時候啊。你說是不是啊鹿中尉?” 鹿松平不敢回話,眼前浮現出那和尚一臉真誠、祝他一路順風的樣子,突然便覺得今晚這晦氣勁,原來壓根還沒過去呢。 ****** ****** ****** 霍州西南境外三十里處,一輛馬車在有些荒蕪的鄉間小道上飛馳著。 車是好車,堅實穩妥。馬是好馬,腳下生風。唯獨是那趕車的車夫,似乎有些懶散,嘴里哼著聽不清字的小調,胳膊下夾著已經半癟的酒囊,似乎只要那馬車沒有駛進溝里去,他便連能這么優哉游哉地一直晃悠下去。 身后車簾猛地被掀開,一只手掌不客氣地拍在那搖來搖去的后腦勺上。 酒后微醺和山間野趣瞬間被擊碎,羅合怒而回首。 “無禮小輩!竟敢如此、如此......” “如此什么?”肖南回眉毛一豎,臉上連最后一絲體面也不想掛著了,“今日若再到不了,我可就不只是無禮可,我還可以無情、無義、無心、無肺......” 平白無故受人威脅,羅合很是不滿。 “找不準路豈能怪我?!我都二十多年未曾回來了,這樹不是那棵樹,石頭不是那塊石頭,老張家的香火都能續兩代了,誰還記得村頭是朝東還是朝西開的?!” “少給我扯東扯西!我便是離開宿巖十數年,也還找得到回城的路的?!?/br> 羅合上下打量這半瘋的女人,一股不屑伴隨著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的優越感撲面而來。 “你當終天是什么地方?豈是你嶺西那蠻荒之地可以并論的?” 肖南回生平最討厭輕易瞧不起人的人,因為一個人的祖籍而瞧不起人更是討厭。但她早已不是當初那個輕易便惱羞成怒的實在姑娘。 如今的她,嘴上可是不好惹的。 “你當你車里坐著的是什么人,豈是你一個茶館跑堂的可以怠慢的?” 對方一招泰山壓頂,羅合果然結巴。 “我、我好歹也是這小子的從舅,你給我、給我放尊重一點!” 過去的幾天里,這人只要一言不順便用這勞什子從舅的身份來壓她。先前她每天憂愁夙未是否要睡死過去、心不在這上面,如今卻覺得是時候掰扯一番了。 “從舅?我管你什么舅舅!這年頭連皇帝的便宜竟也有人敢占。他母家的人早年便被屠盡、一個不剩,你又是哪里冒出來的?” 羅合的臉從脖子開始漲紅,像一只求偶不成、血氣上涌的金蟾,險些將自己憋死,半晌才呱呱吐出幾個字。 “不、不告訴你!” 肖南回氣樂了,她也懶得同這一身酒氣的棒槌多費口舌,從車簾子里鉆出來、一屁股將那尸位素餐的馬夫拱到一旁。 “不想掉下去就坐穩了!” 韁繩在空中抖出一聲脆響,拉車的馬兒加速向著灰蒙蒙的遠方狂奔而去。 離天亮還有不到半個時辰的樣子,雖然還未到秋忙的季節,但晨起的農戶已經在田間忙碌,放牛的牧戶也早已吆喝著畜群出欄去。 大地上終于零零散散的有了幾分煙火氣,肖南回駕車駛過小路,直到那小路到了一處三岔處。 “走哪邊?” 羅合的嘴微張著,環首四顧、一片迷茫。 肖南回抬起腿來,一腳將那還在支吾的草包踹下了車,駕著馬車直奔十數步外的一戶小院。 那院子瞧著樸素簡陋,扎在泥里的籬笆都歪歪斜斜,此處正對著那三岔路口,從家宅風水上來講是大忌,可謂處處能見主人家之粗糙。 她勒馬停車,望向院內。 院子里,一名老婦正彎腰收拾著雞圈,不遠處一年輕的青衣男子背對著她正在幫襯。 肖南回沉吟一番,盡量和善地開口道。 “勞駕,請問此處......” 她話才說到一半,那頭發花白的老嫗突然原地躥了起來,一手揪著那青衣男子的耳朵、一手叉腰怒罵,氣沉丹田、能傳千里。 “昨日便交代過你,和雞食的時候少添些水了,怎么今日還是這么???!你是想吃死雞還是想氣死我???!” 那青衣男子毫無還手招架之力、節節敗退中還不忘認錯認慫。 “這便少放些、少放些......” 咦?這人的聲音怎么如此耳熟? 肖南回心里嘀咕著,正猶豫著是否還要上前問路,下一瞬那青衣男子轉過身來,她驚得險些從馬車上栽下去。 對方也瞧見了她,神色也是一愣,隨即猛地轉過身去、只留下一個頂著幾根雞毛、情緒十分復雜的背影。 肖南回判斷,那是一種羞憤與尷尬交織而成的復雜情感。 “丁、丁未翔?!” 第162章 終離之地 他在黑暗中睜開了眼。 頭頂是交縱懸掛的巨大帷幔,青黑色的底上繡著纖細繁復的云氣紋,密密麻麻地從他視線所及一直延續至房間內黑暗的盡頭。 空氣里有一種深秋才有的寒意,月光如霜,從高而窄的窗欞中投下,照亮了地面上光滑如鏡的黑色石板。 石板正中的炭盆已經熄了,余燼中半點余溫也無,寒意在石頭與銅鐵之間蔓延。 他從床上坐起來,想要伸手去摸地上的那盞油燈,可卻怎么也夠不到。 突然,一陣金鐵摩擦的刺耳聲音從門外傳來,一道黑影闖入那慘淡的月光中。 他緩緩抬頭望去,只見扇門雕花窗欞上,映出一個異常高大的影子。 那影子一動不動,卻似乎是在隔著門凝視著他。 一種熟悉的不安從心底升起,他跌跌撞撞從床榻上翻下,摸索著找到那盞油燈,手忙腳亂地去點那已經溺到油里的燈芯。 吱呀。 冷風輕輕推開了他的房門。 他不記得自己為何沒有關好門窗,更不敢抬頭去看,只強迫自己快些將那油燈點燃。 咔嗒,咔嗒,咔嗒。 沉重的腳步聲伴隨著金屬撞擊摩擦的聲響,越來越近。 終于,他點亮了那盞燈。 微弱的火光在黑色的地面上映出一小片暖意,然后他便看到了那雙穿著帶銹脛甲的腳。 視線緩緩上移,那黑影就立在離他五步遠的地方。 那是個胄甲披身、渾身是血的人,兜鍪壓得低低的、面目一團模糊,胄甲盔甲上似乎還有水汽,水珠順著他的槍桿滑落,帶著一點混濁的血污。 可他記得今夜明明是個晴天,一整天都未曾落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