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205節
他死死盯著那道人影,反復告訴自己,那只是夢境中的一個幻影。 “母親?” 他顫抖的聲音在大殿內回響,許久都無人回應。 下一瞬,那人影突然動了、拖著□□向他奔來。 他連忙將手中的油燈朝那人扔了出去、隨后顧不得穿鞋子,光著腳跑出了大殿。 秋夜晴朗,天上半點云影也不見,只有一輪孤月掛在天上。 蜿蜒的回廊靜悄悄的,聽不見半點人聲蟲語。秋夜的寒霜在冰冷的石磚上蔓延,他踏過、那霜便化作水汽,將他的腳打得濕漉漉的。 他不敢停歇,直到望見那湖畔旁的亭子隱隱透出燈火,這才長舒一口氣。 她沒走,他的母親沒有離開。 湖上冷風肅殺,那四角亭周的紗帷卻如此單薄,女子的發絲似乎都結了霜,身形卻很是慵怠,就半倚在探出的闌干上,一半的發絲懸在半空,隨著秋風晃啊晃。 她聽到了男孩急促的腳步聲和的喘息聲,緩緩睜開眼,雙瞳比這秋夜里的寒星還要清冷,容貌比今晚的孤月還要皎潔。 “可是又做噩夢了?” 他說不出話,哆嗦著拉住女子的手,想要得到一點回應,但那雙纖弱的手卻像以往一樣只是輕輕抽離。 “夢見了什么?” 他定了定神,終于有了幾分眼前人的冷靜自持。 “夢見......夢見一個渾身是血的將軍?!?/br> 女子輕輕嘆息,面容中有一種疲憊和無奈。 “未兒莫怕,也不用理會他們?!?/br> 他努力做出沉著的樣子。 “母親教誨未兒都記得,但他們總是突然出現,有時還會大喊大叫......” “那些是你一生中會遇見的人,日后定會相見。他們或許是你的仇人,但也有可能是你此生所愛之人。這般去想,你便會珍惜這種緣分?!?/br> 他不解,更不明白他的母親為何總是對他說一樣的話。 “未兒最為敬愛之人就是母親,那些人又怎會是我所愛之人?” 女子的語氣溫和下來,眼神里有來自往昔歲月的微光。 “此時你并不認識他們,自然不知情深情淺,只覺得是無謂的相見。但往后你長大了便會明白,縱使是在夢里、能見上一面也是件多么珍貴的事情。相知卻不能相見,才是這世間最大的遺憾?!?/br> “可是......” 可是他并不想去深究那些夢里出現的人,他只是希望能在夜里驚醒的時候,身旁有母親溫暖的陪伴。 女子的眼簾又輕輕垂下,指尖輕輕拂過他的臉龐。 “快回去睡吧。若讓你父親瞧見了,又要罰你了?!?/br> 每次母親提到父親的時候,就是他們分別的時候。 若是以往,不論心中有多么不舍,他定會安靜行禮退下。 但這一次,他沒有離開。 “母親為何不肯像奶娘一樣,輕聲同我說話、在我睡不著的時候哼些小調解我驚惶......” “因為人生有許多長夜需要捱過,不是每個夜晚我都能與你相伴的?!?/br> 他仍跪在原地一動未動。 女子睜開眼望著眼前的孩子,仿佛從他身后那道清冷的影子中,看到了深埋骨血之中、并且還在瘋狂生長的瘋狂與執念。 她輕聲嘆息。 “你可知,母親為何總是不提起、也不寫下自己的名字?” 他搖搖頭。 “鐘離一族,注定孤獨。終離二字,是對這世上所有長相廝守之人的詛咒。無論情深幾分、緣聚幾時,終有分離之日。這就是你我的宿命,也是天下人的宿命?!?/br> “我不信宿命。母親也不要信?!?/br> “我小的時候,也是不信宿命的?!迸泳剐α似饋?,神情靈動的瞬間仿佛又回到了從前,“有人告訴我,花開嬌艷又如何,它們注定會從枝頭凋落??晌颐咳諒募议T前那些梨樹下走過的時候,從來都覺得那些花是永遠不會凋謝的......” 聽到女子又說起了從前,他本能地往前湊了湊,然而對方的話卻戛然而止。 “只是不信命的人,總要受些苦的。我不想你受苦?!?/br> 說完這些,女子再沒有開口。 她只伸手將他攬過身前,握著他的手、在他手心隨意寫著筆畫。 那是些不成文字的符號,既然母親不會哼唱,他便把它當做哄他入睡的安眠曲。 晚風寒涼,他沉沉伏在母親身前那張繡著并蒂曼陀羅花的軟墊上,意識在女子輕緩的動作中漸漸模糊遠去。 又不知過了多久,黑暗中,他又聽到了母親年輕的聲音。 “未兒,醒醒。你做夢了?!?/br> 做夢?他不是已經從噩夢中醒過來了嗎? “醒醒,你該回去了?!?/br> 回去?回哪里去呢? 身體很沉重,連勾一勾手指都很費勁,想要睜開眼卻仍身處黑暗之中。他感覺到自己已經清醒的靈魂在這具死氣沉沉的身體中拼命掙扎,直到黑暗中出現一道裂縫、透入一點光芒。 他在黑暗中睜開了眼。 頭頂是簡陋的木梁,木梁上掛著一只破舊的紙燈籠,燈籠內的火光已經熄滅了。 晨光熹微,微涼的風從稀疏的窗闌間一并透進屋來,空氣中有泥土和新鮮植物的味道。 他緩緩從那張簡陋的床板上坐起身,光著腳踏上那吱嘎作響的陳舊木板,向著有光的地方一步步走去。 ****** ****** ****** 霍州西南、赤州東北、閩州東南的交匯處,有一處人煙稀少、鮮有人知的小村子。 村子坐落在一片荒涼山坳中,山坳底部有一處小小平原,平原中被一道三岔口分作三塊,分屬霍州、赤州、閩州。 村子里的人不知自己究竟是哪里人,村子外的人也不知這村子究竟屬于哪邊。 村子東北方有座不高不險的山,西南方有片寸草不生的地,東南方有座不知何時建起的古塔。這一山、一地、一塔便是這村子的全部。 村子所在的山坳外常年生著一種帶刺的棘樹,冬季則接連數月被大霧籠罩,進那山坳的路口常常淹沒在荊棘霧海之中,是以少有商隊旅者愿意穿行而過,外鄉人更是不愿在這窮山惡水中扎根生活。 外面的人不愿進來,里面的人也不愿出去。 那村子里的人向來很少離開三岔口附近十里遠的地方,更少與外界走動,靠著山坳底部的一點點耕地自給自足。這小小的一片耕地,是村中幾代人辛勤開墾的成果,只因這山坳中盛產一種白色的石頭,混在土中遍地都是。 這種石頭說硬不硬、說軟不軟,既無法用燒制打磨成地磚、也無法用做雕刻石材,只能勉強鑿碎后鋪設庭院,費時費工、利潤微薄,從來無人開采。 而這坐在白色石頭堆中的村子,便被喚做白石村了。 白石村有多小呢?一個五歲大的孩子能一口氣從村子這頭跑到村子那頭。 白石村有多沒名氣呢?在三十里外的赤州小鎮中生活了五六十年的老人也叫不上來這里的名字。 大家只知道,白石頭堆里有個村子,為了說的順口,就叫它白石村吧。 對于這樣一個常年與世隔絕、自給自足的小村子來說,村里人消遣時光的方式實在是有限而貧瘠的,日出開始便要辛苦勞作一天,日落后若能在家中掌一盞燈、喝一口小酒,便是最大的慰藉。 是以白石村中沒有米店、沒有油坊,卻有一家生意紅火的酒壚。夏忙時釀的是米酒,冬藏時釀些果子酒,酒中雜質雖多、口感粗劣,卻已是這山中最易獲得的快樂了。 酒壚雖小、客人卻不少,店中又常年只有一人看店,做事的便要格外爽利。 村里的人若是饞酒了,便要自己提著竹筒到這村口那白石頭壘起來的酒壚來沽酒。 那壚后張羅打酒的婦人顯然在這里做了很久的生意,壚上放著一排等著被填滿的各色竹筒,她只需看一眼那些竹筒的外觀,便知道那是誰家的酒筒子,喊起人來從來不會錯,手下的動作也絕不會停頓半刻。 然而這一回她轉身的時候,卻不由自主的頓住了。 這只筒子,她絕沒見過。 手腕一翻,沽酒女將那竹筒不客氣地扔了出去。 一道身影矯健飛出,穩穩接住了那慘被拋棄的竹筒,三兩步走到壚前,聲音中透著一股不解和忿然。 “為何要扔我的筒?” 打酒婦人抬頭瞥了一眼那年輕女子的面容,越發肯定那確實是張白石村十數年沒見過的生面孔。 “我家的酒,只賣村里人?!?/br> 肖南回的半邊身子都要蹭到那壚案上去,抻著脖子去看那酒缸里的東西。 “什么酒如此寶貝?我倒要看看是不是比小福居的云葉鮮還要好......” 那打酒婦人身形卻甚是矯健,一拉一推便護住那酒缸、又將她擋在外面,顯然是沒少驅逐那些沒錢卻饞酒的酒鬼。 “不賣就是不賣。莫要擋著我做生意,后面的人還等著呢?!?/br> 說話間,身后那一眾拎著筒的老老少少頓時一陣不滿,霍州方言夾雜著閩州土話吵得她腦仁疼。 肖南回不得不暫時退開來,但她并不打算就此放棄。 她可是天沒亮就出發、走了足足十幾里山路才到的這里,怎可無功而返? 眼見方才排在她身后的那中年矮胖男子、已心滿意足地打到了酒,肖南回快走幾步湊上前去,手掌一翻,露出半錠銀子。 那男子一愣,眼睛便定在了那銀子上。 “這些,買你手里的酒。賣不賣?” 對方有些不可思議,短粗的手指捏起那銀子反復看了看,確認貨真價實。 “賣?!蹦凶由滤蠡?,又再三確認一番,“你自己開的價,可莫要反悔?!?/br> 依她的性子,花半錠銀子買幾文錢的酒,她確實得反悔。但這不是她的銀子,是丁未翔的銀子。那有什么好反悔的呢? 肖南回嘿嘿一笑,一手交錢一手提貨。 “萬萬不會?!?/br> 那人見她爽快,也憨笑起來,露出一排缺了門齒的黃牙來,話都多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