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203節
原本據守在一線天前的雁翅營士兵被這突如其來的惡力震飛,外圍其余的半數皆是驚魂不定,不知方才究竟發生了什么。 同鹿松平一起摔出、滾進泥地的顏廣也不知道,但他的臉上卻不曾沾染半點畏懼和猶疑。 “怪力亂神,不足為懼!眾將士隨我以武退之!殺他個片甲不留!” 言罷,他抽出卡在碎石中的雁翎刀便要往前沖,被一旁的鹿松平攔腰拖住。 “急什么?!你都沒瞧清楚對方是個什么情況......” “瞧他作甚?!你怕死就給我讓開!看看你顏爺爺我定揍得他哭爹喊娘、速速現出原形來!” 若非雁翅守備是離得最近的營地,他真真是不想招惹顏家的人。 鹿松平的無奈掛在臉上,只覺得自己仿佛抱住的不是天成的將軍,而是這山野里一頭準備過冬的野豬。 眼瞧著就要拖不住對方,他只能急急開口。 “如今情況,你我都難以近身,便不要強攻!只要將他圍住,耗的時間久了,我們定有勝算?!?/br> 當真有勝算嗎?鹿松平心中并不這么想。 來這里前,他已經推論過可能發生的最糟的情況,甚至不惜動了宗顥這步棋,然而眼下的情形還是大大超出了他的預期。 他突然想起先前色丘一事、那些救回陛下的士兵曾經形容過的場面,四個字:天崩地裂。 彼時他無法想象何為天崩地裂,只覺得那些士兵還是閱歷淺了些,說起話來也用詞不當。 如今他卻是懂了。 浮云遮月,山前被投下一塊巨大的陰影,而那自山中走出的人,黑黢黢的身影與周遭的輪廓模糊成一團,像是一道沒有實體的鬼影。 “你很聰明,這次特意挑了些不上道的廢柴進來探查,又知道自己的身體已經與我定下契約,便同瞿家后人聯手對付我??上?,終究只是凡人之力,賭上性命、不過蚍蜉撼樹而已?!?/br> 風將浮云撕開一道口子,月光乍現,照亮了說話者那張如枯樹一般的臉。 原來,這便是那黑暗中曾襲擊過他的東西的真面目。 鹿松平沒有說話,余光有一瞬間瞥向身后那黑乎乎不見天日的叢林深處。 下一瞬,那骷髏一般的身體發出空洞的聲音。 “你在耗時間?!?/br> 那看不見的力量再次匯聚,攪碎了四周灌木樹叢之后仍然沒有停下,席卷的風刃將山上的石頭和地上的砂土也一并卷了起來,在黑乎乎的山腳下騰起一陣旋風、扶搖而上、好似狼煙一般。 “又來!”顏廣抬起手臂抵擋飛起的碎石,“鹿松平你到底瞧清楚沒有?現在到底要如何?!” 鹿松平沒空解釋,他的雙目緊緊鎖定在那混亂的戰局中。 要避開那不斷流轉變幻的妖風,他的機會只有千萬分之一,他必須抓住。 既然近不了身,那便想些別的法子。 他突然貼著身后一棵高大的黃木松翻身躍起,左手深入樹冠中,再落下時手中便多了一把長弓和三支踏云箭。 箭落弦上,他視線鎖定那風刃中包裹著的身影,迅速射出了第一箭。 銀白色的箭矢在月光下飛出、于黑夜中拉出一條長長的細線,卻很快被那風刃斬斷。 鹿松平手下不停、再次搭大弓。 不遠處石壁上的劍客已然察覺他的意圖,飛身而下直奔他而來,卻與一直按兵不動的褐衣老者短兵相接。 第二支踏云箭飛出,這一次箭矢近乎穿透那堵看不見的風墻,在最后一刻才被擊落。 四周的疾風似乎也在慢慢減弱,鹿松平斂氣凝神,五感都集中在了這最后一箭。 箭矢飛出,像一尾銀蛇鉆入那風幕之中。 而下一瞬,紫衣劍客的利刃已從側方襲來。 那燕紫竟生受宗顥一掌,只為近身取他性命。 鹿松平備戰不周,只能擰身向對方盲區躲去,希望能得喘息機會再拔劍反擊。 然而他卻愕然看到那動爻之劍在對方右手腕門處游走、越過肩胛、流光般落在了他的左手中。 這一刻,他終于明白了肖南回身旁的那矮個子刀客死于何故。 如此劍法造詣,竟還是個不分左右的雙手劍。 是他大意了。 “抓到你了?!?/br> 年輕劍客帶血的笑臉在他頸后露出半張來,帶著一種隱隱的興奮,手中白刃不停、向著鹿松平的后頸而去。 千鈞一發之際,一道慢悠悠的聲線憑空響起。 “師弟,起開?!?/br> 那聲音明明如此之慢,卻又仿佛是在短短瞬間便鉆進了在場每一個人的耳朵。 鹿松平沒反應過來,幾步外宗顥的身影卻下意識一頓,隨即一道黑影貼著他二人的鼻間飛過。 鹿松平江湖草莽出身,早年間也是見識過不少陰毒手段,那些拿錢取人性命的刺客,有的是時候琢磨些讓人防不勝防的暗器。 但像眼前這般連破空聲也沒有、只一陣晚風刮過一般的東西,他可從未見過。 那黑乎乎的一團轉瞬間便來到了燕紫面前,他下意識去躲,可那東西卻似長出一根看不見的線一樣釘在他印堂中間,不論他怎么退、怎么躲,最終還是沒有逃過。 燕紫被正中面門,踉蹌著退了三步。 他突然意識到一件事情。即使是方才宗顥長戟相逼,他也只是退了半步。 那廂鹿松平終于回過神來,定睛往地上一看,整個人愣住。 燕紫面前躺著的,是一只鞋子。 那種最普通的、青面麻底、闕城晚市上賤賣二十文三雙的鞋子。 與此同時,那空地上的風終于停了。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從身后叢林處傳來,隨即一道巨大模糊的黑影漸漸顯形,月光下勉強能分辨出一點來者面容。 那人瞧著甚是怪異,烏發垂肩、面容卻已是耄耋老者的樣子,一身粗布白衣,像是漿洗許多遍的喪服,卻又收拾地分外妥帖。 他的坐下黑乎乎的一團,比尋常的軍馬壯碩高大太多,從林中穿行而過時片刻沒有停留,那些茂密茁壯的灌木、糾纏帶刺的荊棘頃刻間都變得柔弱起來,紛紛為這巨大的身影讓出路來。 直到那巨物從林中邁出腳步、走至守軍空地,眾人才看清,那坐騎是一只巨角大青兕,身上光禿禿的,無鞍也無轡,而那白衣黑發的老者,就穩穩坐在其上,手中捏了一支插滿各色羽毛的撣子,一只腳盤在身下,另一只腳翹著、腳上的鞋子不見了蹤影。 鹿松平心中一塊巨石落地,身形都利落了不少。 “謝先生?!?/br> 謝黎磕了磕手里那五顏六色的撣子,笑著擺擺手。 “不謝不謝?!?/br> 宗顥冷哼一聲,聲音中是毫不掩飾的輕蔑。 謝黎看一眼空地正中那披頭散發、好不狼狽的棕衣老者,臉上的表情很是愜意。 “你擺什么臉色給我瞧?若不是我出手,你現下已經死了?!?/br> 宗顥終于不再沉默,轉而怪笑兩聲,聲音桀桀。 “與師兄多年未見,你仍是這般令人生厭?!?/br> 謝黎似乎懶得搭理宗顥,只抬頭看看今晚月色,又低頭看看周遭這一片狼藉,半晌長嘆一聲。 “都說雨安這地方曾經盛產桑桃、是塊寶地。依我看,陰氣重了些,不大吉利,是時候除除晦氣了?!?/br> 空地正中,燕紫緩緩擦去嘴邊鮮血,手中長劍蓄勢待發。 “原來他們拖時間,是在等你來?!?/br> 謝黎像是這才注意到對方的存在、轉頭看向他。 “那把劍,用的還順手嗎?” 燕紫轉腕一震,先前沾染的鮮血便順著劍脊盡數滴落。 “我用此劍殺過江湖中高手無數。算起來上一個不過數月之前,還是你安道院中人呢。不知院長可有去為她收尸?” 這話中有難以忽視的惡意,然而謝黎卻只是嘆息。 “昔日我賜名伯勞與她、燕紫與你,是希望你二人能互補所短、共同精進。然而你二人自入院后,便從未碰面。你竊劍遁走師門在先,她負氣入將軍府在后,確是動如參商,終難相見之命,相見必有一傷?!?/br> “兵者相見,非死即傷,有何不妥?” 謝黎自袖中丟出兩把短刀擲在地上。 “不錯,但你千不該、萬不該斷了她的兵器?!?/br> 燕紫的臉上再次流露出那種難以掩飾的傲慢。 他自然是認得那副短刀的。 畢竟,能傷到他的人并不多,這副刀的主人他多少還是有些印象的。 從前,死于他劍下的人他從來記不清他們的臉,那些模糊的面孔太過平庸,無法在令他從自己的世界中分出半分精力。 “武者以勝敗定論。弱rou強食,愿者服輸。她的武學未入流,兵器同樣卑賤?!?/br> “好一個不入流?!敝x黎揚天大笑三聲,笑聲中帶著幾分與年紀不符的輕狂意,“那你可知,你手中的動爻之劍為何會生出裂痕?” 燕紫明顯一愣。 他的劍,除他之外,無人能近,更無人能出鞘近觀。 而那裂痕出現的時機甚是詭異,形態又極其微小,若非他日日與劍身相伴,甚至不能察覺,眼前的人又是如何知曉? 他的面上顯出一種不和諧的困惑與惱怒,就像他的劍上生出裂痕。 “是因我出劍之時力度未收、震蕩所致?!?/br> “無知小輩,告訴你也無妨?!?/br> 白衣老者看著紫衣劍客,眼底轉瞬間歸于平靜無波。 “動爻乃是隕鐵所制,只是少有人知,當時鍛劍所用仍有所余,雖不足以再鍛刀劍,但棄之可惜。安道院便將其打成一對短刀,存放翰靈閣中,未曾向后人提起過其來歷。因為刃短且是雙刀,這副兵器百年來無人問津,直到伯勞入我院中?!?/br>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同出之劍本無強弱。 他以為的不入流實則與他同宗,他以為的卑賤原來與他并無分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