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188節
肖南回起身,發現那老婦不知何時已到了眼前。 可她下意識地,就是不想丟掉手里的東西。 “小孩子的玩意,瞧著挺有趣的?!彼D了頓,還是問道,“那些孩子......都是沈家人嗎?” “嚴格來說,他們確實姓沈。但卻算不得真正的沈家人?!崩蠇D轉動著那雙死氣沉沉的眼珠子,最終停在她的掌心,“姑娘可知何為芻狗?” 芻狗,草扎的狗。 一種古老祭祀中用到的祭品。 原來那只稻草扎成的動物不是馬駒,而是一只狗。 “結芻為狗,用之祭祀,盛以篋衍,巾以文繡。然而一旦祭祀之事結束,人們便棄而踐之。路人踩著它的首脊而過,只有拾柴的伙夫會將它撿走燒火煮飯罷了?!?/br> “芻狗之于祭典、同爾等之于神明,大抵是一樣的。用之即棄,不會有半點猶疑與憐惜。這是殘忍之處,也是令人折服之處?!?/br> 聯想到那些石壁上澆滿黑油的祭臺,以及方才遇到的那群神情木訥的孩子,她的心中陡然升起一種驚愕到深處的憤怒。 “你既然篤信人擁有靈魂,怎會認為人同芻狗一樣,是可以用之即棄的存在?!” 她的話帶了怒氣,到了那老婦耳朵里卻似驚不起一絲波瀾。 “瞧姑娘的身形,應當出身行伍。既然從過軍,應當明白行軍打仗也是同樣的道理。上位者做出殺伐決策之時,又何曾考慮過一個卒子的生死存亡呢?” 肖南回被問住了,手中那只稻草扎成的狗被捏變了形。 不遠處,那人就站在垂花門下回首看向她,似乎在無聲地詢問她為何止步不前。 老婦又垂下了臉,似乎從未說過那些可怕的話。 “姑娘,莫要耽擱了?!?/br> ****** ****** ****** 寅時將過,天光未起,星月不見。 闕城畿輔官道東段,幾名駐守驛站的光要營守軍正將艾草扔入火堆中驅散蚊蟲。 天亮前這一個時辰,是人最困乏的時候。兩軍交戰多選擇在此時偷襲。只是如今不是戰時,換崗的士兵便多了幾分懶散,便是當著長官的面也都毫不掩飾地打著哈欠。 今晚當值的是丁字六營的隊率趙友山,他做畿輔一帶的巡視已有十數載,像這樣守夜的差事不知做過多少,便是只睜著一只眼也沒出過岔子。 半干的艾草燃燒騰起一陣青煙,他就盯著那股煙發呆,不知過了多久,突然伸手拍醒了身旁昏昏欲睡的手下。 那困得云里霧里的小兵掙扎著起身,過了片刻才聽到路的盡頭隱隱傳來馬車聲響。 趙友山示意他檢查好拒馬和柵欄、確保無人能闖過這關口,隨后靜待對方到來。 不一會的功夫,一個黑黢黢的影子自道路盡頭顯現出來。 那是一輛十分破舊的馬車,拉車的馬瘦骨嶙峋,馬后的車搖搖欲墜。趕車的人戴著一頂圍著黑紗的斗笠,露在外面的一雙手也戴著粗布手套。 這裝扮,無論如何也不像是夏日里趕路的車夫慣有的裝扮。 趙友山帶了幾個老手上前,右手看似扶著腰帶,實則摸著刀鞘。 “停車。哪里來?哪里去?” 馬車方才停穩,那戴著斗笠的車夫咳了兩聲,開口時聲音嘶啞地像是三天沒有喝過水一般。 “回官老爺的話,小的是焦松縣外十里邨的農戶,正要往大圍鎮投奔親戚?!?/br> 大圍是闕城城東的一個小鎮,鎮子上人不多,倒是常有外縣親戚走動。 趙友山遞了個眼色,手下便將剛沾了松油的火把遞了過來。 “斗笠摘了,讓我瞧瞧?!?/br> 那車夫原地僵了一會,這才慢慢抬手摘下斗笠。 趙友山舉著火把靠近,想要看一看清楚那人的面容,冷不丁卻遇一股惡臭撲面而來,將那幾個見慣血腥殺伐的老兵都熏得連退幾步。 火光下,只見那車夫面色青黑,很是憔悴的樣子,神情中帶了一絲凄楚。 “小老兒家中無糧無房,妻女前年過身,就只同我兒相依為命。誰知前幾日邨中富戶要了我當馬夫的兒的命,起先不肯告知,尸身都發了臭瞞報不住才將人送了來,可憐小老兒我家中連口像樣的棺材都沒有,只得來尋舅父幫忙,希望能有個葬身的地方?!?/br> 趙友山的目光移向那馬車后的車板子,板子上確實放著個木板拼湊的大木箱子,許是因為匆忙,最上面的木板還未釘死,露出一層還未上漆的木芯子。 值夜的另幾名士兵早已不愿上前,只趙友山還能不動聲色。 他微微退開幾步轉到角落處,拿出藏在身上的畫像細細比對那馬車上的人。 畫像上的人是黑羽營中尉鹿松平,已經失蹤數月不知下落。 分發這緝拿令的軍候特意叮囑過,說這鹿中尉身手很是了得,莫說生擒、便是想要一擊殺之都是一件很困難的事,少不得可能要做好送死的覺悟。為此各營都出了賞金,就連最最摳門的雁翅營都下狠心出了血,寄希望于每個不知姓名的勇士。 然而賞錢歸賞錢,送死歸送死。 誰都知道這金銀常常有命賺、沒命花,除去那些方才入行伍之中、急于立功出頭的愣頭青,但凡有些官職、在軍中混過些日子的老兵油子,都是恨不能離這差事越遠越好,老遠瞧見配兵器的或是騎馬的,都要隔著五十步問話。 趙友山便是其中之一。 他早已打定主意,即便發現不妥,也絕不當場發難,只保命要緊,要等那人走了之后才匯報行蹤,大不了之后領一頓軍棍,也好過腦袋搬家、直接升天。 然而今夜顯然還沒到這種情況。 趙友山輕輕松了一口氣,將那緝拿令小心收起,同自己的手下點頭示意。 幾名士兵上前將拒馬推開、讓出道口。 那車夫見狀,連聲道謝。 “多謝官老爺,多謝官老爺?!?/br> 趙友山擺擺手,只求他快些將這發臭的車子趕走。 馬車駛離許久,夜風才將那股可怕的味道驅散開了一些。 士兵們又回到了火堆旁,狠狠添上幾捆艾草。 而就在那暫時存放艾草的柵欄旁還貼著一張畫像。 因為貼出來的時間久了,畫像上已經蒙了塵土,邊角也缺了不少。 可若離近了仔細看一看便會赫然發現,那畫像中的人同方才趕車的那干瘦男人有七八分的相似。只是那趕車男子看起來更加憔悴枯槁、面色黑沉,仿佛已經死了很多日一般。 夜風吹起,將那畫像吹得翻折過去的下半拉又露了出來,只見底下寫著三個小字“鄒思防”。 暑熱侵襲、夜長難捱,守夜的士兵又開始昏昏欲睡了,趙友山盯著火堆,突然意識到一件事。 方才那馬車離開時駛向的方向,好像并不是通往大圍鎮、反而是往城郊樞夕山而去的。 鄉下人,連路的不認得,少不了要折騰一番。 當然,這些事他便cao心不著了。每月領那幾塊銅板,若是連這些事都要cao心,豈非自己同自己找罪受? 趙友山打了個哈欠,一天困乏涌上身體,他將佩刀橫在腰間、靠著柵欄睡著了。 第153章 異史同貞 肖南回又做噩夢了。 人身在夢中的時候,往往并不知曉這是夢境??善婀值氖?,這一回她卻無比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就是在夢里。 她似乎是站在靜波樓上,天邊落日似流火一般,腳下闕城街道上空無一人。 檐牙一角的風鈴無聲碰撞著。四周很安靜,連一絲風的聲音都聽不到。 她想轉身離開,卻發現這四方樓臺上卻并沒有出路。石磚砌成的墻上沒有門、也沒有窗,綿延的闌干沒有盡頭,總在拐了四個彎后又回到了原地。 奇怪,哪里都很奇怪。 她遲疑了一下,想要走近那闌干去瞧瞧樓下是什么光景,當方才看到那湖水旁的假山一角,便有人從身后又輕又快地拍了她一下。 肖南回停住,回頭去看。 只見身后幾步遠的地方,站著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子。 那女子生的真是好看。只是不知為何,她雖知那是一張好看的臉,卻看不清對方梳的是什么發髻、畫的是什么眉形、點的是什么唇色。唯有那雙眼睛,明鏡一般安靜透亮,像是那張撲朔迷離的臉上唯一的清晰可見的東西,安撫著她、吸引著她,就像一個深不可測的旋渦。 那漂亮女子打量了她一會,隨后招了招手,似乎是在叫她近前來。 她猶豫了一下,走近幾步、將頭湊了過去。 女子輕輕俯下身來,在她耳畔說起話來。 什么? 她在說什么? 肖南回皺起眉頭,想再湊近些、想再聽清些,可不論她如何努力,她就是聽不清那短短幾個字。 許久,那女子終于退開來,望著她的眼神似乎有些遺憾,隨后又歪著腦袋想了想,抬起自己的右手指了指左手的掌心。 這一回,肖南回瞬間懂了,伸出手去。 女子的指尖輕輕落下。 兩橫一豎、一撇一捺。 肖南回瞪大了眼、而那女子正要繼續寫下去時,四周景象突然變幻起來。 火紅的夕陽變得暗黯淡無光、不遠處的闕城街道正在坍塌、而她腳下的靜波樓就好似那宿巖戈壁里的流沙坑一樣開始下沉、動蕩。 她又感受到了那股下墜的力量,進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刻,她感覺到那女子輕輕攏起她的手指,放在了她的心口上。 黑暗從四面八方涌來,然后有什么東西在這黑暗中亮起。 是一盞油燈。 那個夢結束了嗎?她其實已經醒來了嗎? 肖南回想去拿那油燈,走了兩步卻發現這地上的磚石是這樣熟悉。 這是青懷侯府的地磚。她就站在侯府偏院里。她還沒有離開夢境。 為什么是偏院? 即使是同伯勞東斗智斗勇地藏酒,她也不大會來這里,更不要說是在晚上。因為黛姨住在這,她總是怕驚擾到她。 油燈里的燈芯已經矮了下去,那黑暗中唯一的一點光亮也越來越微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