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189節
肖南回盯著那油燈,突然想起了什么。 等等,她好像記得這個場景。 那天晚上,她因為私查鄒思防一事去拜訪了姚易,姚易說信被退回來了,然后給了她一串鑰匙。然后她用這些鑰匙去到黛姨的廂房偏院開鎖。再然后,她在一個滿是灰塵的漆盒里,找到了一件血衣和一條帶子。 肖南回低下頭去。 此時此刻,她的右手手心里就握著那條帶子。 一道影子在她身后停住,她一驚、連忙回過頭去看,只見黛姨光著腳站在幾步之外的位置。 她的臉此刻正古怪地扭曲著,眼瞪得仿佛就要脫出眼眶一般,死死盯著肖南回手里的東西。 肖黛的嘴大張著,似乎是在無聲地尖叫。 隨后,她突然快步向她走來,十指大張、猛地掐住了她的脖子。 一切都發生的太快,肖南回來不及反應,更想不到要對黛姨出手。 她轉動著眼珠、在夢里奮力掙扎著。 然而即便她的意識已經無比清醒,身體卻虛弱無力,就連想要發出聲音都辦不到。 她仰著頭,頭頂是黑漆漆的、沒有星月的天空。 終于,她聽到了一點聲響。 遙遠的、模模糊糊的聲響。 “醒醒?!彼穆曇艉茌p,呼吸落在她耳畔像是一陣風吹過,“你做噩夢了?!?/br> 一瞬間,身上那股令她喘不過氣的重壓突然卸了勁,肖南回感覺身體再次恢復了控制,五指本能地摸上腰間匕首、猛地將它抽了出來。 隨后她睜開了眼。 她看見自己被汗濕透的袖口中,伸出一只因為用力而爆起青筋的手,手中握著的匕首寒光乍現,而那匕首的刀鋒最險處,就架在男子細白修長的脖子上。 她的視線漸漸聚焦,手一松,匕首掉落在軟墊上。 “對、對不起......” 他沒說話,只握住她有些顫抖的手將她拉近些,然后拍了拍她的背。 他的動作很輕,落下時帶著些不確定的猶疑,不像杜鵑的手,總是那樣篤定潑辣。 但即便如此,對她來說已經足夠了。 肖南回深吸一口氣,抬頭望向窗外。 微弱的晨光剛剛透出亮來,天色霧蒙蒙的。 院子里晨起的鳥在聒噪地叫著,丁未翔青色的身影在窗口一晃而過,不知是從哪里剛探查完回來。 顫抖漸漸平復,她終于完全擺脫了那夢境的陰霾,回到了現實之中。 她此刻在霍州黑木郡沈家的地盤上。昨夜剛到,才剛過了一晚。 可是隱隱約約地,她卻覺得方才那樣的夢,她似乎先前便經歷過一回。只是那一次夢境的內容,她已記不清、只留下一點模糊的影子。 她有些恍惚地看向眼前的男子,正要提起那座夢里出現的靜波樓時,丁未翔已快步走進屋來。 “主子,人來了?!?/br> 他隨即站起身來,擋住了丁未翔的視線。 “走吧?!?/br> 肖南回連忙將軟墊上的匕首收起,將將跟著到了院子里,便見那道熟悉的身影出現在院門口。 “三位歇息的可還好?” 原本打算徹夜不眠、警惕守夜,最后卻連做兩個噩夢,這算好還是不好呢? 肖南回勉強笑了笑。 “還好?!?/br> 老婦點點頭,對身后跟著的三名灰衣護衛示意,那三人便一一上前、手中還各拿著一條蒙眼巾。 “要進內院,需得蒙著眼。三位應當不會介意吧?” 肖南回沒說話,不動聲色地給身旁的丁未翔遞了個眼神。 丁未翔顯然明白她的意思,但卻沒有太多回應,只率先上前一步接過了那蒙眼巾。 她了然,知曉對方同他那主子應當已經有了些對策,便也從善如流。 “無妨。煩請老夫人引路了?!?/br> 起先戴上那蒙眼巾,她還會在心底默默記下步數與方向變化,可時間久了,腦子便開始昏沉起來。 她終于理解了望塵樓后院養的那只拉磨盤的驢。黑暗令人困乏,而不見前路的空虛更會令人失去斗志。 然而就像快要入睡的人常常驚醒一般,她突然警惕起來,強迫自己調動起思緒,開始細細回想踏上黑木郡以后所見的種種。 來時她所坐的船是順流而下的,可到達那灘涂之后,卻見到不少暗中運煤的小船選擇帶貨逆流而上、空船而下。這在其它碼頭是很少見的,但也不排除一種可能:那便是昏河對于沈家來說是一條絕對安全的運送通道。尋常貨船在河道中遇匪是常有的事,即便是煤船也不可避免??扇绻麠l昏河水路都是沈家把持,那便大大降低了出岔子的可能,算得上是絕對穩妥的運送路線,即便多花些時間也是值得。 沈氏曾經掌有軍隊,即便一朝改朝換代,但樹大根深、不可能一日盡除??沙四切┗乙伦o衛,她并沒有在附近見到其他有規模的隊伍,但或許這支看不見的“軍隊”就藏在那些穿行昏河之上的小船里,只有到了必要時候才會顯現出來。 她初來霍州、取得秘璽返回時,郝白走的是更快捷的水路,但皇帝卻選擇了更為險峻的山路,或許背后也有同樣的原因。 想到這里,她忽然意識到一件事情。 從灰衣護衛到船夫纖夫、再到內院仆從,除了那瞎眼的老婦外,她還從未見過任何年長之人。 莫說是年長者,便是中年男女也一個未見。即便是類似門房、護院亦或是管事嬤嬤這類常常需要經驗之談的位子,也通通只見年輕男女。 她想起很早很早之前,姚易曾同她說起的關于瞿家的傳聞。瞿氏一族最興旺之時也不過十數人,便是因為族中人多難活過二十歲。想來一個氏族大家,即便不是四世同堂,也定有長老坐鎮,如若只見年輕人,那定是有什么難以言說的緣由。 想著想著,前方那老婦的腳步聲終于停住。 隨后,眼睛上的蒙眼巾被摘下,肖南回眨眨眼適應了四周光線,望向前方。 這處院子不大,燭火卻點的通明。院子里假山眾多、花草卻寥寥無幾,反而鋪著許多柔軟纖細的干草,幾只圓滾滾的兔子在其上走走停停,院子正中有一棵孤零零的老松,老松間掛著幾個巨大的鳥籠,鳥籠中都是些顏色鮮艷的小鳥。 那些鳥籠的正下方站著一個女娃娃,她穿得很是莊重,梳著雙髻的腦袋上頂著三四根異常華美貴重的釵子,手中拿著一根葦草逗弄著籠子里的鳥。 她正定定望著肖南回等人,圓溜溜、黑乎乎的瞳仁里,映出的是與年齡不符的老成。 “老身拜見家主?!?/br> 年近百歲的老婦緩緩俯身行禮,肖南回難掩震驚。 北地沈氏,天成唯一擁有自己軍隊的地方氏族,其家主竟是個不過七八歲的女娃娃? 那老婦行過禮后,便上前輕聲說了些什么,隨后退至門口處、不再言語。 “鐘離公子,我們終于見面了?!迸尥挢撌肿酝ピ褐芯従徸邅?,腳下步伐很是閑散,“先前出過幾樁不大愉快的案子,因此外人進府便多了些周折。禮數不周處,還請三位多多包涵?!?/br> 這話很是周到,但從這樣一個孩子口中說出來,總有種說不出的怪異。 女童在庭院正中站定,示意他們三人落座。 肖南回注意到,那里的石桌旁有一張石椅高處一塊,是以那孩子即便落座,視線也不會在他們之下。 肖南回和丁未翔面面相覷,唯有夙未面色平靜。 “家主可是得罪過什么人?亦或是,做過什么得罪人的事?” 女娃娃嘆息,在石桌前斟上三杯茶。 “我有個仇家,我知道了它太多秘密,它便想來殺我。我與我的族人同它斗爭了許多年,仍未能完全擺脫。只是這些年它有了新的目標,暫且將我放在腦后罷了?!睂Ψ窖哉Z一頓,手下動作卻未停,“公子此番前來,不知所為何事?” “家主擺陣躍原,又是所為何事?” 女娃娃終于放下手中那道具般的茶壺,面上最后一點孩子氣的笑容也褪去,只剩下嘴角一絲略帶算計的冷意。 “你我早在一年前便曾暗中相爭過一回,如今便不必這般拐彎抹角了吧?” “家主如果愿意一開始就開門見山,自然能省下不少周折?!?/br> “上次算我棋輸一著,這次卻不一定了。沈家對送上門來的肥羊向來不會手軟?!?/br> “聽聞霍州沈氏家大業大,家主沈石安有駕風逐浪之氣,如今一瞧卻是有失偏頗,對請上門來的客人竟以牲畜相稱?!?/br> 那沈石安并不著惱,兩只小巧的rou手墊在下巴下面,歪著頭看向面前的男子。 “如今是你有求于我,便是嘴上討得些便宜,結果又有什么分別?” 男子不答,調轉話頭。 “家主可知,曾有織錦,名為天綬?” “不過傳說中的東西,即便曾經有過,又能怎樣?” 夙未沒有立刻接話,他從袖中隨意取出了那樣東西,輕輕托在手上。 陳舊的素色帶子盤踞在男子掌心,仿佛一條冬眠初醒、隨時就要吐出信子來的毒蛇。 “如若這次我前來,便是要同家主談談這天綬的價錢,家主以為如何?” 那沈石安的神情終于變了。但他很快便恢復了平靜。 “一條帶子而已,值不了一塊銅板?!?/br> 男子將那帶子繞在指尖,似乎是在細細端詳。 “或許值錢的不是這帶子本身,而是織帶子的人留下的信息?!?/br> 沈石安神色更冷。 “那也要能讀懂其中信息,才算得上有價值?!?/br> “帶子在我手中,我若想去探究便花些時間,不想探究便拿來捆柴燒了也不是不可?!?/br> “你......”沈石安猛地從那石椅上站了起來,但惱怒只在他的臉上一閃而過,隨之而來的是比先前更甚幾倍的冷硬,“凡事都有代價。要想得到些東西,便要付出些什么。不知為了這織錦中的預言,公子愿意付出怎樣的代價?” “所謂預言,有幾分真、幾分假?我怎知家主所言,值得我付出怎樣的代價?” 沈石安無聲地笑了。 她隨意招了招手,那些兔子便三三兩兩向她聚攏過去。她隨意拎起一只放在膝上,輕輕撫弄那兔子的毛皮。 “息慎一族買賣皮毛貨品的時候,喜歡先帶客人看貨??簇洉r用油布遮住整張皮毛,只留巴掌大小的洞供客人品鑒。如若喜歡,則重金買下,如若不喜,也不會知曉整張皮毛的樣貌、生出些什么別的心思,對買家賣家來說都算公平。公子如若不嫌,可花上一盞茶的功夫,聽我講一個故事?!?/br> 夙未不語,那沈石安便兀自開口講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