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187節
按理說,一個半截入土的老嫗實在沒什么威懾力,但不知為何,肖南回看著那張枯敗的臉就莫名生出一種寒意。 人果然對未知事物的恐懼要比想象中還要多。 想到方才經歷的種種以及內心深處那令人不安的推測,她咽了咽口水,正想找個什么說辭避一避這風頭,身后的男子突然上前一步將她擋在了后面。 “我先來?!?/br> 他這么一動,丁未翔便坐不住了,又上前兩步、將他的主子擋在了后面。 “還是我先來?!?/br> 沈央央擰著眉毛、瞧著眼前這行為怪異的三人,語氣中有種不加掩飾的嫌棄。 “我阿婆修得是天眼通。不過是看上兩眼,你們至于嗎?” 當然至于。 你說看看便只是看看么? 再者說,看上兩眼便出了事的那也是大有人在。那闕城城東員外散騎章侍郎,不過便是打馬當街而過時多瞥了兩眼那望塵樓的青青姑娘,從入夏起便沒能回自家門半步,月前還在親戚家湊合著呢。 肖南回連連搖頭。扯著夙未的腰帶便往后撤。 拉了一會發現實在拉不動,一抬頭便對上他古怪的目光。 “雖說天色已晚,你也不必如此著急,畢竟還有這許多人在?!?/br> 她老臉一紅,又有些好心當了驢肝肺的憤怒,正要罵眼前這人不識好歹,對方卻突然五指張開、扣住了她的手。 他先前也牽過她的手,但從不是這種牽法。 肖南回瞬間便忘了自己如今的處境以及那近在咫尺的可怕老婦,剛褪下去的紅暈又爬上了耳朵根。 禍水,這男子當真是禍水。 就這一愣神的功夫,那老婦渾濁的雙眼已掠過了丁未翔,隨即落在其后那年輕公子身上。 “敢問公子,左手手腕上的是何物?” 他左手手腕上戴著佛珠,右手此刻卻牽著她的手。 他的手指還輕輕在她手心上摩挲,面上一派謙和,仿佛最知禮守禮的書院先生。 “家中傳下來的老物件,不是什么稀罕物,老夫人不必掛懷?!?/br> 老婦顯然對這個答案并不滿意。 “高僧舍利,得之一二已是難得,怎會談不上稀罕二字?” 男子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恰到好處的驚訝。 “老夫人竟認得此物?我自幼修習佛法,只知這念珠可修心安神,不知所謂稀罕又稀罕在何處?” 有些人便是要裝傻,你又能耐他何? 老婦不由得陷入沉默,那干癟的嘴唇抿得更緊了,許久才沉沉開口。 “公子既心向佛法,可信鬼神之說?” “未曾親眼所見,實在談不上信與不信?!?/br> 老婦哼了兩聲,不知算是輕笑還是輕哂。 “有些東西,即便如今不可見,也未可知過去便不曾存在。公子擔著鐘離這姓氏,應當明白這個道理?!?/br> 對方顯然知道些什么,明知鐘離一族早已不在人世,偏生又要舊事重提。 “鐘離是我母家姓氏,可惜家母仙去的早,想來是有許多故事未曾向我提起,老夫人若是故舊,何不指點晚輩一二?在下定是感激不盡?!?/br> 笑話,他若當真不知鐘離二字的分量,方才當著那沈央央的面才不會主動報上名來。 肖南回在一旁看得既感慨又好笑。 繼方才的無賴做派之后,天成第一高貴的皇帝陛下又使出了名為無恥的招數。 那老婦顯然并不知男子真實身份,只能在內心狠狠詛咒這針扎不透、水潑不進的惡劣公子。 “老身年歲大了,許多事都記不清了?!?/br> 老婦終究還是收回了那虛無的視線,來到了肖南回面前。 或許她也看出來,如今這三人中,最軟的“柿子”是這一個。 可眼見了方才那一回合,肖南回已不再像初到這里時那樣緊張。 她想起那日在色丘別夢窟所經歷的一切。 所謂鬼神,不過爾爾。她已經見識過這世間最可怕的地獄是甚模樣了。就算當真有些什么,她也受得住。 然而還沒等她開口說什么,對方便從斗篷下伸出一只手來。 那手干枯遒勁,仿佛一根老藤,直奔她的腦袋而來。 等等,怎么前面都沒上手,到她這就改直接偷襲面門了?這不是欺負人嗎! 習武之人的本能令她下意識地往后一縮,然而那老婦的手卻好似可以伸縮一般,瞬間伸得老長,又準又狠地扣住了她的天靈蓋。 那是一雙干枯瘦削的手,她幾乎能感覺到那些突出的指節和在她頭皮上搔過的老硬指甲。 一股寒意順著印堂爬向全身,肖南回拼盡全身力氣才沒有掙開那只手,任它在自己的頭頂“肆虐”。 約莫過了一盞茶的功夫,那只手終于離開了她的頭頂,一道沙啞的聲音在她對面響起。 “姑娘好大的頭?!?/br> 肖南回愣住。 這一番摸來摸去,難道只是為了知道她脖子上長了個多大的腦袋嗎? 她哭笑不得,對眼下這番情形越來越摸不著頭腦。 “老夫人這是在做什么?” 老婦沒說話,卻擺了擺手示意她伸出一只手來,自己摸向身后背著的竹簍。 她注意到那竹簍里還放著一根棍子,棍子很長,看起來不像是斧柄柴刀,倒像是拐杖一類的東西,只是那棍子一頭被花布蓋著,并看不到全貌。 竹簍很深,老婦摸索了許久、終于緩緩收回了手,拈起一顆飴糖輕輕放在她掌心,咧開沒有一顆牙齒的嘴,對她笑了笑。 “吃糖?!?/br> 肖南回一時忘了收手。 從小到大,她還從沒有吃過老人家給的糖。 旁人都有阿翁阿婆,她只有杜鵑和伯勞。 她忘了方才的不滿、又有點受寵若驚,就在她猶豫著要不要吃下那顆糖的時候,身旁的人不動聲色地將那糖收進了袖中。 她回頭去看那人,對方卻并沒有看她。 “我們究竟來了幾人,老夫人可數明白了?” 老婦半彎著腰,那張令人徒生寒意的臉緩緩垂下,半隱入陰影之中。 “人上了歲數,又老又瞎又多疑,很多事都要親自確認了才能放心,還請公子不要見怪。今日天色已晚,便請隨老身前去廂房休整一下,明日再前往面見家主吧?!?/br> 老婦言罷,示意那舉著火把的灰衣護衛在前引路,而那沈央央則行禮過后安靜退下。 丁未翔隨后跟上,而他的主子緊隨其后、正要向前,突然卻發現身旁的女子腳下未動。 他回過頭看她,似乎沒有察覺絲毫不妥。 “怎么了?” 肖南回低頭看看那只拉著自己的手,又抬頭看看那張清白無辜的臉,很想感嘆一句:你從前不是這樣子的。 但她最終還是選擇了和平中庸之道。 “手心有汗?!?/br> 然而一開口,她才發現自己的聲音竟然可以如此又輕又細。 姚易若是聽見了,簡直是要懷疑她是否被哪個女鬼附身了。 走在前面的丁未翔顯然也聽見了,那背影疾行幾步,生生與他二人拉開一段距離。 眼看那幾人都要走遠,他終于松開了她的手。 肖南回長長松了一口氣,五指張開又攥緊,努力抹去他留在掌心的那點涼意。 “我們快走吧?!?/br> 說到快走,其實是走不快的。 不光是在沈家,在任何一處高門大戶的院子里,都是不能疾走的。 她從前很少來這種規矩多的人家閑逛,但算上鄒府、康王行宮、烜遠王府和羽林別苑,她也算是對這種曲曲折折、迂回往復的建筑結構有些見識了。 雖然天色晦暗,但她依稀估摸著對方并不打算帶他們進到沈家內院,也就是說他們還并沒有過那第二道門。 那老婦走得很慢,穿出那片山石絕壁七拐八拐,最后進入一條抄手游廊。 游廊的盡頭是一道垂花門,就在他們將將要穿過那道門的時候,一位素衣打扮的年輕女子正帶著五六個半大娃娃從內庭院走出,見到老婦連忙恭敬行禮。 那些娃娃各個粉雕玉琢、穿著講究,只是瞧見生人的樣子有些膽怯茫然,并不像都城中大戶人家的孩子那樣活潑大膽,更瞧不見這個年歲孩子應有的頑皮吵鬧。 他們太精致、太安靜了,像是玉宮門面食鋪子里做出的面人娃娃,就連臉蛋上的那一抹紅暈都是精心描摹過的。 肖南回輕輕皺了皺眉。 這大半夜的,要帶孩子去哪里呢? 五六個娃娃跟在女子身后安靜行禮,突然有個矮胖的身影從拐角處急匆匆趕來,卻是個掉隊的女娃娃。 這最后一個娃娃胖墩墩的,頭上只梳了個單髻,胖手正偷偷往嘴里塞杏子,猛地一見生人嚇了一跳,腳下絆蒜摔了個狗啃泥。 肖南回怔怔望著那孩子,突然便不受控制地上前、將她扶了起來。 那娃娃抬起頭來,嘴角被杏子汁水染成了明黃,眼神中很是空洞迷茫。 她還沒來得及再細細看上一看,那胖娃娃將手里舉著的東西往她手中一塞,便扭著屁股轉身跑遠了。 她低頭,發現掌心停著一只稻草扎成的小馬駒。 “拿著它做什么?扔掉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