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179節
“我在等未兒,等著與未兒見最后一面?!?/br> 他感覺心底升起一種怪異的感覺,似是酸痛、又似是不安。 可他的表情依舊進退有度,聲音也仍然不急不緩。 “母親不必煩憂,今日過后,我會想辦法要父王做出改變。我們再也不會分開了?!?/br> 女子面容籠上一層如煙似霧的憂愁,又好像只是天生這樣的眉眼。 “沒有人可以永遠陪著另一個人,你總要學會獨自一人活下去?!?/br> “母親不需要時時刻刻陪著我,只需在我常常能看到的地方就好了?!?/br> “未兒可是害怕孤獨?” 害怕孤獨?在那古塔中的日日夜夜,他都與孤獨常伴。 就是因為參透了孤獨,他才能走出那座塔的。 “孩兒不怕?!?/br> “如此再好不過。阿娘最怕孤單,可憐你卻生來孤獨?!闭f完這一句,那女子眼中的光突然亮了起來,她轉身望向遠方巨大的紅色落日,“夕陽甚好,正該是我離去之時?!?/br> 他愣了愣,還未來得及問她要離去何處,那身影便轉身輕盈地翻過了那道因為倚靠已久、磨得發亮的闌干,消失在一片夕陽的光暈之中。 他怔在原地,張了張嘴想要喊叫,隨即又立刻噤聲,面上也重新整理過了表情。 但他的雙腳依舊是顫抖的,短短十數步他走得很慢。 終于,他站在了闌干旁。 將頭探出去看的前一刻,他突然頓住。 方才,他聽到的是落水聲嗎?還是...... 他看到平靜無波的水面上閃著紅彤彤的光,然后是岸邊的假山...... 哐當。 重物落地的聲音。 夙未睜開眼,入眼是柏兆予那張滿是褶子的臉。 老丞相正一手撩著胡須,一手去挑那已經有些暗了的燈芯。因為老眼昏花,燈芯沒挑成,反而弄倒了燭臺。 纖細藤蔓做纏枝花樣的青銅燭臺在地上滾出去不遠便停了下來,guntang的蠟油流出,在地上凝成一片紅色。 “臣無意驚擾,還請陛下恕罪?!?/br> 不過短短一瞬,他已恢復常態,眼底一片清明,看不出半點破綻。 “是孤懈怠了。卿何罪之有?” 柏兆予上前幾步,將那倒了的燭臺扶起,拿過一旁的火鐮將那燭芯重新點亮。 “邊軍調度的事,陛下可還要繼續聽嗎?” “勞煩丞相?!?/br> 柏兆予攤開先前念了一半的摘錄,將朝中今日未能參上的奏簡一一秉明,有些需要對方定奪的事便會停頓一下。 丞相說一句,帝王便答一句。 朝政之事繁瑣而冗長,他飛快對答如常,可心口卻有些異樣的跳動。 他方才發噩夢了。 這對他來說是一件很不可思議的事情。 早從十幾年前起,他就很少做夢了。不論是欣喜的夢,亦或是可怕的夢,都很少會在深夜來侵擾他。 然而在方才這個黃昏入夜之時,他竟然在片刻的小憩中發了夢。而過往經歷千千萬萬,為何他偏偏夢到的是那一幕的情形? 柏兆予的手指在摘錄上緩緩移動,最終落在最后一行。 “青懷候一案......” 老丞相話還未說話,一道黑影閃現在石室入口處,見到柏兆予身影頓了頓,得到那人示意后方才開口。 “陛下,暗衛來報,說肖姑娘從望塵樓的后門溜出、往侯府的方向去了。特來詢問陛下,是否要攔下來......” 那暗衛話音未落地,石椅上端坐著的人便突然起身來,不顧柏兆予驚愕的眼神,幾乎是奪門而出。 “最后一項,明日再議?!?/br> 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年輕帝王已走遠,石室中只留下一點空落落的回音。 柏兆予長長嘆口氣,慢吞吞收起手中摘錄。 他還以為他這輩子都瞧不見那人疾走的樣子了。 從少年天子,到如今不及而立之年的年輕帝王,他常常錯以為端坐在他面前那把石椅上的人,是同他一樣半截入了土的耄耋老者。 臨走前看一眼石桌上碼盤精美的小食碟,柏兆予伸手將那山核桃、甜蜜餞一股腦攬進他那萬石官階才有的大袍子里,面上這才有些平衡,晃晃悠悠地出樓去了。 ****** ****** ****** 盡管占據這闕城內最好的地段之一,青懷侯府的院墻外仍舊靜悄悄。 若非門前的兩盞長明燈籠沒有點亮,肖南回也說不出這里同從前有什么不同。 俗話說,酒壯慫人膽。沒個十壇八壇的酒,她還真沒這個勇氣站在這里。如今她肺腑之間都是一片火辣辣的熱氣,連帶著心跳也快了起來,手心的汗剛擦干又冒了出來。 從靜波樓出來的時候,她最先想到要去的地方就是侯府。 她知道,她不可能永遠不回去看一看。但又生怕短短幾日,那里卻已經不是自己記憶中的模樣。若真是如此,她往后滿懷眷戀喚起的記憶,是否也會因此蒙上一層陰霾? 原地站了一會,眼瞧著天漸漸黑了個徹底,肖南回終于摸索著來到一處墻根前。 那院墻上有一塊略微凹陷、有些缺損的墻磚,從前她身量還不高的時候,就是踩著這塊磚翻墻回院里的。 熟悉的起落過后,她一腳踩在了院子內。 院子里空落落的,一個人也沒有。 她不是沒想過,為何那人一定要將她帶去靜波樓、為何就連立個幌子都要立在望塵樓,為何吉祥沒有被送回府上、而是被托管在了黑羽營。 其實她早就大概猜到侯府中發生過什么了。 但這一回,她沒有哭、也沒有崩潰,只是很平靜地走入那熟悉到不用掌燈、也能一步都不踏錯的黑暗之中。 不知過了多久,月亮高高掛起,草叢里的蛐蛐開始叫起來。 一道人影從府門正中而過,直直奔向后院。 分開無人修剪的雜亂枝條、轉過一片片荒廢的湖石假山,她就坐在那株開了花的老樹藤下,整個人似乎都要融入到陰影之中,模模糊糊地看不清輪廓。 “肖南回?!?/br> 她聽到聲音、起身轉過頭去,便見到那人快步穿過那后院的月門。 樹間斑駁的月影投照在他身上,又飛快地流走。 她從前一直不知道,原來后院的院門到老藤樹下的這段距離是這么近,近到不過一個轉瞬間,他便來到了她面前。 老藤樹的花香也遮不住他身上清清冷冷的味道,他急促的呼吸聲就在她面前,擾動的空氣在她耳畔瘙著癢。 然后,他緊緊抱住了她。 “為何要來這里?” 她在他的懷里艱難抬了抬下巴,舉起右手握著的那條素麻帶子。 “只是回來取樣東西?!?/br> 他終于緩緩放開她,但又不說話,只立在陰影中。 她看不清他今夜穿了什么樣式的衣裳,卻能看清他的眼睛、知道他的目光就落在自己臉上。 “陛下在想什么?” 他在想什么? 她在雨夜中被送進馬車里的時候,他在想:她是不是不會醒過來了? 她站在靜波樓的闌干旁的時候,他在想:她是不是要跳下去了? 她說要出去走走的時候,他在想:她是不是要離開這座城了? 他在想,她要離開他了。 就像當初母親離開他一樣。 他的心又開始異樣地跳動了,他想起很多年前母親問過他的話,而他如今再給不出相同的、堅定的答案了。 “你會不會離開我?” 他的聲音很輕,幾乎比四周蟲鳴振翅的聲音還要輕。 你會不會離開我。 她以為,這是她經常會想要問的問題。每結識一個朋友、收獲一點親情、產生一點眷戀,她便會想要問出這個問題。 她生來孤身一人,而她常以為:一個孤獨的人,是不可能給另一個孤獨的人溫暖與陪伴的。 可是此時此刻,她愿意將那問問題的人當做自己,也愿意給這個問題一個永恒的答案。 “我不會離開你?!彼鹗?,輕輕拍了拍他的背,像是說給他聽,又像是說給自己,“不論發生任何事,我都不會離開你?!?/br> 此前半生,她一直在尋找一個依靠。 只是她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成為另一個人的依靠。 他再次抱住了她,這一次比方才還要用力、還要長久,像是溺水的人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肖南回,此生此世你都不可離開我,我亦永遠不會離開你?!?/br> 第148章 再上征途 浣花節當天,燕扶街熱鬧了一整晚。 雖說節日本就熱鬧,但人多喜慶的熱鬧,和雞飛狗跳的熱鬧還是有些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