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178節
一道身影飛快鉆進來,又將門關好,背靠著門喘著氣。 這姚易,動作還挺快。 “回來了?” 肖南回捏著花帕子緩緩回頭,便看見夙平川那張震驚不已的臉。 作者有話要說: 穿短袖、吃西瓜的季節就要來了。 五一假期快樂。 第147章 生來孤獨(下) 夙平川是黃昏時刻才尋得一個溜出府的機會的。 他被關在府上已經數日,除了每日送水送飯的小廝,旁的人一個也瞧不見。阿楸那日同他一道出城后,便被烜遠王府擋在了大門外。王府對外宣稱他“偶感風寒,閉門謝客”,實則就是不讓外祖再來幫他。 而他除了光要營那些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同僚,竟連一個敢上門探望他的朋友都沒有。 郁郁之中,他又想起在嶺西那段淪為階下囚的短暫時光,又想起那人曾對他說過的話,心中提起些精神來,決心證明一次自己的堅強。 然而他總是忘記自己的出身和成長經歷,忘記自己空有一身武藝、卻從未干過翻墻頭、走狗洞一類的壞事。 他打暈了送飯的小廝、拿了鑰匙,提了寶劍一個縱身上了院墻,下一瞬便踩塌了三塊瓦,然后他那看似儒雅、實則小肚雞腸的父親便出現在了墻根底下,抬頭看了他一眼,輕聲叫他滾下來。 于是他又被關了起來。 這一回,連送水送飯的小廝也瞧不見了。 每餐飯食被從狗洞里遞進來,又從狗洞里撤出去。不論他如何高聲抗議都無人應他。 就這樣又過了兩日,他終于學會了隱忍。 他在送出去的餐盤上寫下紙條,說想要吃燒雞,當天中午便收到了一只燒雞。 他一口氣吃掉了整只雞,終于找到一根粗細適宜、長度剛好的雞骨,找了塊硯臺墊在下面輕輕打磨,終于捅開了掛在身上的鎖鏈。 這一回他不敢再去拿劍,又除了笨重的靴子,小心翼翼地翻過了墻頭,在院墻上匍匐著觀察了小半個時辰,才踩著間隙躲開看守,順利溜出府去。 他擔心要不了多久父親就會發現他已不在府中,所以十分珍惜自己眼下的這點空閑,幾乎是一路狂奔向著燕扶街而去。 這是他第一次只穿著襪子在大街上奔跑。 擦身而過的都是神色匆忙的人,沒有誰注意到他的異樣,只有他自己知道當下這一刻的叛逆與瘋狂。 或許老天還是對他有所眷顧,沒有讓他的勇氣白白付出。 他就這樣一路跑到了望塵樓,打探了一番消息過后因為險些被熟人認出來,匆忙之下躲進了就近的房間,而他要找的人,就在他面前。 夙平川望著眼前頂著花衣裳、拈著花帕子的人,激動中又透出幾分悲痛來。 幾日不見,她竟已淪落到如此境地了嗎? 他想問陛下可有治她的罪、在這里過得好不好、有沒有遭受屈辱?可又覺得這種愚蠢的問題根本問不出口,因為她顯而易見是過得不好的。 他還沒能將哽咽在喉頭的話說出一個字,銅鏡前的女子已經干巴巴地開了口。 “你、你為何會在這?” 肖南回這話問的含蓄,她其實想問的是:你一個自詡高潔孤傲的小王爺為何會在這不入流的煙花地? 望塵樓好巧不巧,特色便是英俊小倌比貌美娘子多。這夙平川該不會是前陣子因為自己受了刺激,這就突然轉了性子,開始對些旁的產生了興趣? 肖南回心中一陣震顫,面上表情也變得有些復雜,見對方許久沒有作答,更是對自己的判斷深信了幾分。 她將手里的帕子團在手心揉了揉,委婉地開了口。 “平川弟,我也知這情之一字最難自已,只是凡事莫要劍走偏鋒、鉆了牛角尖,雖說這......”她頓了頓,生怕自己這弦外之音撥弄得太過明顯傷了和氣,斟酌用詞道,“雖說這陽剛之氣有時也會相互吸引欣賞,但說到底你并非生來如此,萬萬不要因為旁的什么緣由錯看了自己?!?/br> 她話音還未落,便聽見門外兩個年輕小倌被三五個膏粱子弟簇擁著,一路調笑、一路飄上樓去。 說什么來什么,這也太應景了些。 她瞬間有些后悔,然而已經晚了,對面的小爺早已聽懂她的弦外之音,臉唰的一下就紅了,不知是羞惱還是生氣。 “我來這當然、當然是為了見你!” 這回輪到她生氣了,生氣之余更有些莫名其妙。 為了見她?他哪只眼睛瞧見她進了這買春之地,還一待就是三天?! 望塵樓可是很貴的。姚易那廝要不是給她放點水,莫說待三天,就是一晚上她也待不起的。 然而更氣人的還在后頭。 夙平川見她不語,不知心里頭又想歪到哪里去,臉上別別扭扭,竟從身上摸出一張銀票來,“啪”地一聲拍在了桌子上。 “我有銀票,你莫要擔心?!?/br> 肖南回終于忍無可忍,“呼啦”一下子從那開窗繡墩上站起來,大步走到夙平川面前,一把便薅住了他的后衣領,拉起來便往門外拖,一邊拖嘴里一邊碎碎叨叨。 “真是白瞎了桃止山那冒仙氣的好地方,劍客沒教出來一個,倒是教出來個出手闊綽的嫖客......” 可憐那方才歷盡千難萬險逃出府的少將軍,就這樣被一個女土匪擒住了后頸,眼看就要被扔出門去。 他終于意識到有些不對勁,在魔爪下一邊掙扎一邊辯白。 “我、我只是聽說你被關在這里,所以才想辦法混進來的!” 頂著花衣裳的女子緩緩回過頭來。 “聽誰說的?” 聽他那好姨娘念叨之后,又在樓里找了個姑娘花了十兩銀子打探的。 夙平川吭哧了一會,決定省略后半部分。 “薄夫人說的?!?/br> 薄夫人同她頗有些不愉快,故意說了些惡心人的話也不一定。 肖南回想了想,終于放開對方。 她轉身回到小桌旁,拿了一壇酒拍開封泥,連杯子也沒用,直接遞到了夙平川面前。 “坐下陪我喝點吧,順便說說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br> 夙平川接過那壇酒,強自鎮定地猛灌一口。 “春獵的事,早就在城內傳遍了。青懷候一府上下不知所蹤,唯有你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押回來的,所以自然所有對此事好奇的人都想見到你、希望能探到些消息......” 肖南回越聽越覺得腦子有點轉不過彎來。 “我是被眾目睽睽之下押回來的?” “是啊?!辟砥酱ㄕZ氣肯定,就仿佛真的自己親眼所見一般,“說是同瞿家后人一道進的城,進城后馬不停蹄便去了望塵樓,這一進去就再也沒出來?!?/br> 眼前浮現出郝白那張擦了粉的面孔,隨后又浮現出姚易那jian商的嘴臉,這兩人何時勾搭到了一起?肖南回總覺得哪里有些不對勁。 “我進望塵樓做什么?” “他們說你同望塵樓的掌柜交好,便在樓中養傷,但不論誰人來探,都未曾真的見到你。是以朝中坊間都傳,你其實已經被下了獄,只是陛下為安穩朝中武將情緒才出此策作為幌子,明里暗里不少人都在搜尋你的下落......” 夙平川一字一句地說著,她一口一口的喝著。 某人這局中局、帳中帳的手法,她再熟悉不過了。先前在望塵樓的時候,她的心思都沉溺在悲傷痛苦之中,從未想過外面究竟怎樣一番天翻地覆、風云變幻。如今聽夙平川提起,她才恍然明白了許多。 幾日前,她還是肖家沒名沒姓、無足輕重的養女,如今卻是頂著肖家姓氏的唯一靶子。肖家雖然凋敝,但也曾經名赫一時,朝中既有故舊,便也會有宿敵。 肖準出事,她身為肖家人定是逃不了這場風波。如若將她下獄,那便要落實個罪名。重了是上奏數十、輕了也是上奏數十,末了又是一場朝堂大戰、唾沫星子能淹了整個元明殿??扇舴胖还?,便是將她置于砧板之上任人魚rou,借此生事的人恐怕還要多上許多。 做七分,留三分?;实墼谕麎m樓立了個七分真、三分假的靶子,這靶子看起來越是有幾分荒誕不可信,那些挖空心思、揣摩事實的人便越是自以為聰明地堅信著自己的推斷。 又拎起一壇酒,肖南回抬手正要同對面的人再續一輪,等了片刻發現無人回應,轉頭一看才發現,那從小到大也沒喝過這么多酒的小王爺,已經醉的不省人事了。 門外響起些混亂的腳步聲,她起身貼近門縫聽了聽,似乎是烜遠王府上的人找上了門來。 看來今日,她是問不成侯府的事了。 既然問不成,便只能親自去看一看了。 拎起桌上的最后一壇酒,肖南回躡手躡腳地走到后窗,臨要走之前又返了回來,幫那一醉不醒的夙家二公子清理了一下周遭、提了提他那滑了一半的襪子,希望能讓他酒醒之后的日子好過一些。 她很感激他,是他讓她意識到一件事:她并非孤身一人、再無親友。在她不在的那些日子里,還有人愿意赤腳穿過洶涌人潮尋找她的身影。 回頭望了望夙平川那張安靜的臉,肖南回轉身翻出窗外。 ****** ****** ****** 黑暗中,略顯寬大沉重的深色衣擺一階一階滑過靜波樓狹窄的石階。 少年帝王清瘦的身形緩緩在黑暗中前行著。 支開左右隨從、躲開父王的眼線,他早已做的得心應手、滴水不漏。只要他愿意,即便返回之后他也可以不驚動任何一個人。 漸漸地,黑暗走到了盡頭。 昏黃的光線迎面而來,隨之是一股夏日才有的暖風。 “母親?!?/br> 他輕輕喚了一聲,那立在闌干旁的身影一動未動,若非身后飄揚的衣擺,他簡直要以為那其實不過是一尊肖似他母親的石像罷了。 他猶豫了片刻,緩緩向那身影一步步走去。 夕陽的光透過斗拱下的小孔迎面灑在他臉上,他感覺周圍的一片、連同母親的身影,都映照在一片橘紅色的光影之中。 那身影回過頭來,他發現自己等了八年的重逢,等來的不過是一張困惑迷茫的臉。 “你是誰?” 他恭敬行禮。 “母親,我是未兒?!?/br> “未兒?”她迷蒙的雙目中似乎漸漸有了焦點,口中喃喃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原來這便是我等了許久的那一天?!?/br> “母親是在......等什么人嗎?” 女子的臉龐泛起笑容,終于依稀有了些過去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