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177節
石門另一邊煙氣繚繞,亂七八糟的草藥礦石鳥獸蟲蟻堆了滿屋。 一身白衣的郎中正守在一排冒著熱氣的陶爐前,聽到動靜回過頭來一驚。 “草民參見......” “免了?!?/br> 那人隨意揮了揮手,找了處放甘草的草筐坐下。 郝白察言觀色,身形稍稍放松下來,又拿起一旁描了秀竹的扇子照料火候。 火苗將那扇子邊烤的有些焦糊,爐子上的氣孔溢出些藥湯來,就像他的心在滴血。 他覺得自己壓根不是在熬藥,而是在坐牢。 只要那女人一日不好起來,他便一日見不到外面的太陽。 “肖姑娘呢?可有按時服藥?” 他問地十足的小心,草筐上的男子答地十足的潦草。 “她出樓去了?!?/br> “出去了?”白衣郎中目瞪口呆,“可她、可她前幾日不是還要死要活的么?” “許是你醫術高明,藥到病除吧?!?/br> 那人面不改色地為他戴上一頂高帽子,他卻只覺得脖子上的腦袋更加搖搖欲墜了。 他還年輕,還沒去過青樓,還沒遇到一個付不起藥費愿意對他以身相許的女子。 然而此時此刻,他的內心已經生成一部名門世家救苦救難最后因為一朝看護不當被惡霸權貴碾壓成塵凄慘不已的獄中絕筆。 他拿起一旁的涼茶牛飲一口,再開口時聲音依然干澀。 “俗話說,傷筋動骨一百天。她那幾處皮rou傷還好,就怕腰背傷了骨頭。那處地方先前在穆爾赫憑霄塔摘花時已有折損,算得上舊傷添新傷。再者說,就算只是這身體上沒有病痛,不代表心中沒有病痛。人吧,就怕鉆牛角尖......” “她沒那么脆弱?!?/br> 對方顯然知道他要鋪墊什么,簡單明了地將他沒發完的牢sao盡數堵了回去。 思緒戛然而止,郝白一時覺得有些發懵。 他不知眼前人的態度于他而言是件好事還是壞事。 那一排罐子就在此刻嗚嗚嗚地響起來,白氣頂上罐口,四周又是一片水汽蒙蒙。那人的面容就在這云里霧里之中晃動,看不清是喜是怒。 “前日問過你的事情,可有定論了?” 想起此行來到闕城的目的,他連忙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 “起先我不敢判斷,但交由我外祖詳細看過后,基本算是有了眉目?!彼D了頓,似乎是想要賣個關子,“陛下可還記得那穆爾赫鄒家家主鄒思防所中的奇毒?” “記得。你還誆了孤的一顆舍利子去治病?!?/br> 郝白臉上一紅,趕緊輕咳兩聲當做掩飾。 “這舍利子確實珍貴,不過在下也是救人心切,況且當初情形,陛下也是要他有命在才好......” “說重點?!?/br> “此毒確實同秘璽上的機關同出一處,曾經名喚心頭刺,起源于何時已不得而知,由何種毒物所制亦不得而知,從有記載開始,便是作為祭祀神明時麻痹牲畜所用,若有人中此毒,癥狀便如那鄒思防一般,尚存著一口氣卻狀如死尸,待一十九日過后才會咽氣?!?/br> “咽氣之后呢?” 郝白聞言一愣,顯然沒有料到對方會如此迅速地抓住險要之處,醞釀了很久的話術沒了用處,只得干巴巴道出實情。 “曾有傳聞,說中此毒者在咽氣之后會有回光返照、乃至起死回生的現象,但這些都只是野史傳聞記載,從未有人親眼見過......” “依你所見,是否可信?” 他撣了撣衣擺上的黑灰,一臉正氣道。 “在下一介醫者,不信鬼神之說,定要實事求是地追究一番,非親眼所見、親耳所聞,不得妄下結論?!?/br> “好說。一會叫未翔帶你去看許睿的尸體?!?/br> “可、可是......” 可是他是個郎中,又不是仵作! “怎么?瞿先生這是方才離家半月,便思鄉情怯了?我尋思著這瞿家幾位族中長老如今都在城中,你應當并無后顧之憂才對?!?/br> 這是用他一家老小的性命來做要挾?哼,祖師爺爺誠不欺他,天家果真是大大的壞。一個壞、兩個壞,爹壞、兒子也壞,一壞壞幾代、一壞壞一窩...... “瞿墨?” 那人輕柔地喚他名字。 他蔫了吧唧地低下頭去。 “草民遵旨?!?/br> ****** ****** ****** 肖南回孤身一人走出了靜波樓。 吉祥被安置在黑羽營中混吃混喝,屁股上的傷恐怕要養上一陣子。而日落前后,大街小巷都漸漸熱鬧起來,馬車也并不方便,她便直接步行往燕扶街去了。 路上她又瞧見了賣甜柑的小販,想了想終究還是沒有買,拐了個彎去了小福居。 小福居的掌柜上了歲數在條凳上打著瞌睡,驚醒后聽肖南回說要將攢了三四年的十壇云葉鮮全部取走,以為自己又睡糊涂了。 掌柜的問了她三四遍是否真的都要取走,又再三提醒她云葉鮮要在窖里存,一旦拿出來三日不喝便會變質。 她只是笑著說知道了,拎起酒便走出了小福居。 她總是習慣把好東西留起來,即便偶爾享受也都只是取來一點點,絕不會一次吃空。那樣太沒有安全感了。 但伯勞總是相反。她從來不會將好東西留在最后,有了新鮮的葡萄便要一口氣吃得扶墻走不動路。 她在書院念過幾年書,伯勞卻是大字不識幾個的,連“及時行樂”四個字的道理也總結不出,只會說:葡萄架下死,做鬼也風流。 所以從小到大,什么瓜果梨桃、瓊漿玉液,在府上從來是留不過夜的。唯一有這么個例外,就是這十壇云葉鮮了。 這是她辛辛苦苦、東躲西藏攢下來的,她本想著等有一天自己老了、走不動道了、上不了戰場了、賺不了銀子了,還能有一口好酒喝。她想過斗金的好酒她一人坐擁十壇是何等風光,也想過到了那時便將酒擺在那及時行樂的傻子面前,無需多言便可自證高明的種種。 然而她終究沒有想過,酒她費盡心機地留了下來,人卻沒能留住。 能與她一同對飲的人已經不在了,她也不必等到老去的那日了。 肖南回拎著十壇酒孤身走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或許人生在世,相伴總是短暫,孤獨才是常態。 夜色漸濃,華燈初上,望塵樓正是最熱鬧的時候。 今日是浣花節,樓中美人們都簪了鮮花,平日扎了花燈的天井正中用碎石鋪出一道蜿蜒的溪流,溪流中漂著玉杯果盞,四處彌漫著花與酒的香氣,初夏的晚風拂過美人們裸露在外的肌膚,正是醉人的溫度。 她站在松木臨時搭成的小拱橋邊上看了一會,期間有幾個撐傘路過、又香又軟的姑娘往她身上湊了湊,發現她是女子后也沒有立刻冷下臉來,見她拎著十壇酒、似乎有些心事的樣子,反而拖著她的胳膊要同她一起去飲酒。 她笑著拒絕了,突然有些明白人們愿意來這里的原因。 這里是最有煙火氣的地方,每一個來到這的人都會被熱情對待,卻又不會被問及來處、更不會被問及要到何處去。 拎著十壇酒的手指有些酸痛了,肖南回這才邁著步子往后院走去。 還沒轉過回廊,迎面便瞧見了那兩個熟悉的身影。 姚易簪了朵非常艷俗的仙客來,為了配那紅的發黑的花色又穿了件紅底金絲辮線襖子,整個人好似一只花斑錦雞。 伍小六也沒好到哪里去,頭上別了一朵絲瓜花,對襟小褂翠綠翠綠的,像是一只成了精的□□。 什么主養什么仆,這倆人倒是越來越像了。 那廂姚易在語速飛快地交代著什么,倒是伍小六先瞧見了她,整個人結巴了起來。 “肖、肖......” 姚易顯然正說到關鍵地方,見對方面色癡傻的樣子十分不耐煩,但一抬頭見到她的時候,那雙滴流亂轉的小眼也是少見地愣了愣。 肖南回摸了摸發癢的鼻子,像往常一樣正要招呼著往里走,不料對面的人突然便耷拉下眉梢來。 “你怎么......”他頓了頓,快步走近來,同時壓低了嗓子,“你怎么就這么出來晃悠了?” 肖南回擺出一副不在意的樣子伸伸胳膊伸伸腿。 “已經大好了,不礙事?!?/br> 姚易語塞,盯著她那張肆無忌憚、到處亂晃的臉目不轉睛。 “又不是問你這個......” “那是問我哪個?” 望塵樓牙尖嘴利的姚掌柜竟然被問住了,還沒等他想明白要如何回答這問題,那廂前廳便來了貴客,瞧架勢不知又是哪戶高門子弟。 肖南回瞇著眼還沒看仔細,頭頂突然一黑,一件帶著脂粉味的花布衣裳劈頭蓋臉地落在她腦袋上。 她大怒,正要發作,姚易那賊兮兮的聲音趕緊壓了過來。 “別說話!來人了!” 她頓住,下意識不想給朋友找麻煩,隨即又覺得有些委屈。 她可是剛剛大難不死、歷盡劫難,她如今唯一的朋友竟對她如此冷淡。 不,這何止是冷淡,簡直是令人發指。 那廂姚易根本不管她如何腹誹,近乎不耐煩地推了推她,她便像頭拉磨的驢一樣被人牽到了一個房間。 “你先在這里等我一下,我去把外面那幾個招呼完再來找你?!?/br> 姚易撂下一句話,轉身砰地一下關上了門。 肖南回頭上的大花布緩緩滑落,露出她迷茫困惑的臉。 她尋思著從前她來找這摳門掌柜的時候,也沒見他如此嫌棄的樣子。難道當真是這一病臥床太久,令她看起來十分見不得人么? 她將手里的酒壇子放在桌上,頂著那花衣裳走到角落梳妝臺,湊近立在桌上的銅鏡左看右看了一會,并沒有發現臉上有哪里不妥。 那銅鏡似乎太久沒人打理過,已經有些銅綠了。 她抓起一旁的花帕子去擦那鏡面,一邊擦一邊湊得更近想要看仔細些。 就在這時,她身后的門突然被人打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