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176節
“你若活著,或許能夠看到肖家的下場?!?/br> 隨著話音落地的瞬間,石門徹底翻轉,沉重的聲響停止,周遭再次恢復了平靜。 肖南回抬頭望去,門的那一邊是寂靜的夜空,星子與月輝傾倒一室,對久處于黑暗中的她來說竟是前所未有的明亮。 她愣怔著站起身來,向著那璀璨的夜空走去,隨后才發現此處視野如此廣闊的原因。 這里是靜波樓。 她上一次來這樓的時候是白日,春和景明、微風吹拂。 如今卻是夜深之時,仲夏已至、暑熱蟬噪。 不遠處,整個皇城都在她腳下,長明的燈火映照著東西南北阡陌交通的街道,仿佛大地的脈絡正在發光發熱、蓬勃跳動。而這些微如大樹根枝的細末端尖上,就安睡著一戶又一戶平凡而庸碌的人家,他們日復一日見著同樣的人、做著同樣的事、過著一成不變的日子。 在這樣的世界里做一名庸碌之人,曾是她畢生的夢想。因為她以為,擁有的不多,就不用體會失去的滋味。 眼眶中的淚早已干涸,她怔怔望著遠方,并未留意那人離開的腳步聲。 “要死要活,就在這里想清楚吧?!?/br> 第146章 生來孤獨(上) 日頭西斜,酉時未過,戌時將至。 單將飛拎著一只樸素的食盒走上靜波樓西側的樓閣之上。 這是他進入宮墻以后、第一次給除了那人以外的旁人送餐食。 盒子里的東西不多,每次只有兩菜一湯一盤點心,卻是這天底下最干凈、最安全的一餐飯了。 轉過三層石梯,穿過漆黑的石廊,眼前映入夕陽紅彤彤的光。 他先是下意識看向石榻,發現塌上無人,于是便將目光轉向闌干的方向。 然后他便看到穿著素色絺衣的女子站在闌干之上,迎風吹起的衣擺將她的身形鋪陳地搖搖欲墜。 單將飛一愣,手中的籃子就那么直愣愣摔在了地上。 “肖姑娘!” 女子聽到響動,有些驚訝地回過頭來。 玄衣內侍官的臉上有三分遮掩不住的惶恐,那雙和氣的眉眼死死盯著她,令她生出些忐忑不安來。 她從闌干上爬下來,將手掌攤開,神色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 “單常侍,我在弄這個,沒注意到你來了......” 單將飛的目光落在對方手上,發現那掌心臥著一只黃嘴角、毛還沒長齊的雛鳥。 “就方才,它從上面掉下來了。我想把它放回去,但有些夠不到?!?/br> 女子邊說邊指了指闌額與檐柱間的鳥窩,那窩口還隱約可見幾只毛茸茸的小腦袋,正擠在一起默不作聲。 內侍官的面色終于恢復如常,他走近幾步,伸手將那雛鳥小心翼翼地接了過來,打量了一會,輕聲說道。 “是燕子呢?!?/br> 她面上又有一瞬間的僵硬,隨之而來的是難以掩飾的難過。 燕子會在屋檐下安家,本是吉祥喜樂的征兆。 只可惜有人借了這個名字,卻親手奪走了她的吉祥喜樂。 所以她寧可不信那些人們附加于這喙羽之上的寄托,反而將它們看做是這天地間最普通不過的生靈。 過去的三日里,她就是這般看見了天地。 她看到鳥兒在檐牙之下筑巢,銜著纖細的草枝往復穿梭,細膩的絨羽在風中輕輕顫動,輕軟又堅強。 她看到蜉蝣朝生夕死,草木朝露日晞。 她看到湖中水波時而粼粼、時而澹澹,晴時碧波清澈,陰時暗淡渾濁。 她看到太陽升起落下的每一寸光線變幻,也看到月亮在彩云之后的清輝永照。 都說人在經歷過生死大限過后,會徒生許多疑問。 她以為自己要花上三五年的時間才能想明白那些問題、才能得到真正的解脫,但等到第三日黃昏的時候,她就從那闌干旁站起身來了。 因為她看到那只雛鳥掉了下來。 她本以為自己不會這么快從深淵中走出來,可她的思緒還沒有做好準備的時候,她的身體卻已經做好了重新站起來的準備。 或許思考并不能帶來那些答案,本能卻可以。 掌心一陣微微的癢,她低頭瞧著那在掌心蠕動的幼小生靈,指間有些不知所措的小心與謹慎。 單將飛看在眼里,原本有些提著的心稍稍放下。 “這鳥就交給小的吧,一會差人架了梯子送上去就是了。姑娘還是早些用膳,飯菜放涼了吃著不舒服?!?/br> 單將飛從地上撿起那食盒,將將挪開蓋子時才發現,方才那一摔,盒子里的兩道菜灑了一半,眼瞅著是不能吃了。 “小的手笨,不小心將東西糟蹋了。還請姑娘稍等片刻,這便去再準備一份?!?/br> 單將飛收拾起食盒,將那雛鳥攬在袖中,便要離開。 她猶豫了片刻,還是出聲叫住了對方。 “那個請問......陛下現在身在何處?” 他頓了頓,如實道。 “陛下此刻就在靜波樓中?!?/br> 事實上,陛下這三日都在靜波樓中。 但女子并不知曉,還輕舒一口氣,似乎在暗自慶幸自己問的正是時候。 “晚膳的事先不忙,勞煩單常侍帶路,我有事想要同陛下商量?!?/br> 天知道他等這句話等了多久。 玄衣內侍官從善如流。 “請姑娘隨我來吧?!?/br> ****** ****** ****** 又是長長的走廊、漆黑的隧道。 不知摸著那斑駁的石壁走了多久,前方單將飛的腳步終于停住。 一盞燭燈在前一晃,照亮了石室的入口。 她眨眨眼,抬腳邁入其中,隨后看了看四周。 其實也沒什么可看的。 這里同別處一樣,一切都是石頭做的。石頭做的桌案、石頭做的椅凳、石頭做的燈奴。他就坐在石案后低頭批著奏簡,面色也如石頭一般冷硬。 她知道,他估摸著是有些生她的氣的。 但至于具體氣些什么,她又有些摸不準。 或許她應當像尋常女子那般做出些柔軟的姿態,上前說些好話,也聽他說些好話,兩人皆大歡喜一番。 可她知道自己做不到。光是想想那樣的情形,她的汗毛就立了起來。 她也是有軍威的、上過戰場的人,說好聽點是把尊嚴看得比生命還要珍貴,說難聽點就是倔得跟頭驢一樣。 清醒認識到自己的真面目后,她腰桿也直了、禮也不行了、想要與人商量的本意也忘了,故意不看他在的方向。 “我想出去走走?!?/br> 半晌,那個方向終于傳來一個字。 “好?!?/br> 出乎她的意料,他答應得十分痛快。 這反而令她有些尷尬了。 “那......那我走了?” 他抬都沒抬頭看她一眼。 “走吧?!?/br> 女子原地踟躕了一會,又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鞋靴,最終一邊不知嘀咕些什么一邊走遠了。 待那腳步聲完全消失,他的目光終于從面前那卷攤開的奏簡上移開。 奏簡一字未批,只有一只金蟾造型、光亮圓潤的銅鐵鎮紙,從那金蟾圓鼓鼓的肚子上,可以反射出整個石室各處角落的情形。 男子伸出手捏住那只金蟾,將它挪到了一旁,抬筆沾了朱砂。 “將飛?!?/br> 還未離開的內侍官低聲應道。 “陛下有何吩咐?” “派人跟著她,別讓她出城,別讓她去沒有人的地方。其余的,都隨她?!?/br> “是?!?/br> 鮮紅的筆尖飛快,原本堆在案前的十幾捆奏簡只剩下三五。 “鹿松平可有消息?” “一直未能找到,人就像憑空蒸發了一般,連尸體也沒尋到?!?/br> “派人留意雨安一帶的大小要道,再吩咐各州留意他的行蹤,一有消息,立刻來報?!?/br> “是?!?/br> 內侍官的身影方才消失在石室入口處,石案上的最后一卷奏簡也批復完畢,被工整地堆放在一旁的漆盤上。 石案后的身影緩緩起身,走到一旁石墻前,推開一道石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