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175節
她看到自己日復一日地在他身后奔跑著、追逐著,希望時間能夠等一等她,讓她能夠追趕上他的腳步。 她看到自己夜復一夜地在府中長廊下等待著、期盼著,希望時間能夠快些逝去,讓她一睜眼就看到他回家的身影。 她看到自己憂愁他的憂愁、仇怨他的仇怨,一邊想著如何立功建業、一邊背著所有人偷偷搜集著關于肖家滅門的蛛絲馬跡。 她看到二十歲生辰那天的自己,正穿過開到荼蘼的金茶梅海,一步步向永業寺的大殿走去。 不,不要過去。 不要去求那支簽。 你不去求那支簽,那些可怕的事又怎么會應驗? 可是她越是掙扎,就越是下沉。 她想沖過去阻攔,卻終究還是離那個身影越來越遠。 黑暗中似乎有雙手在死死抓著她、抱著她、將她拖入黑暗之中。 “肖南回,醒一醒。你要睡到什么時候?” 是誰?是杜鵑嗎? 如果她現在睜開眼,就能看到杜鵑嗔怪的臉和擰起來的眉毛吧。 她應當用被子蒙著頭、裝作還在熟睡的樣子,杜鵑會打開房間的小窗說起今日天氣很好,再不客氣地掀開她的被窩。 她應當說起自己做了噩夢,夢中發生了很可怕的事情,大家都離她而去了,杜鵑就會心軟下來、拍著她的背同她輕聲細語一番。 她應當匆忙穿衣穿錯了鞋襪,料想是自己那好吃懶做的婢女做了手腳而追出門去,迎面同端著辣子面的老管家撞了個滿懷。 日頭應當還早,她所擁有的時間應當還有很多、很多...... 可是為什么?為什么她會知道,那本該順理成章的一切都不會發生了呢? 肖南回睜開眼,入眼是那張輪廓柔和卻過于冷清的臉。 他的眼睛幽深地像是夢境中那永無盡頭的深淵枯井,吸走了周遭的全部光芒,只留下他和她存在的世界。 她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么,卻一點聲音也沒有發出來。 眼角是流淚后的酸脹,耳鬢旁濕漉漉的一片。 她的口鼻呼吸著、心口跳動著,她感覺自己還活著,卻又覺得自己已經死了。 都說夢只有醒來的那一刻,才能讓人意識到那是一場夢。 而她如今才發現,她過往二十年的人生才是一場大夢,醒來后她依舊孤身一人,從未改變過。 她的表情是麻木的,但淚水卻總是不受控制地落下。 她又閉上了眼睛。 “陛下就讓臣再睡一會吧?!?/br> “好?!弊齑窖例X被微涼的手指撬開,一顆珍珠大小的藥丸被塞進口中,“但你要先活下去才行?!?/br> 舌尖抵著那枚藥丸,感受到苦澀的味道漸漸彌漫開來,她幾乎一動不動。 她不想要活命的藥,她想要可以入夢的藥。亦或者是能夠從夢中醒來的藥。 她想要睜開眼的時候有人告訴她這一切都是假的,她所經歷的一切都只是一場噩夢罷了。 “怎么?不想活了?” 他的聲音依舊冷冷清清的,聽不出什么情緒,卻好似冰冷的現實在敲打著她。 他從來是這樣的,不論發生任何事,都不能擾動他心緒的一絲一毫。 如若是往常,她會覺得委屈、會想要賭氣爭辯一番,可如今她的心中只有無窮無盡的疲憊。 “怎么會呢?” 她的聲音很輕,在這空蕩蕩的黑暗之中跌撞了幾番,最終塵埃落定下來。 良久,他的聲音才再次響起。 “那你為何要將孤托付給你的東西與你那婢女葬在一起?” 蜷縮在石榻之上的背影一僵,隨即縮成更小的一團。 肖南回料想對方不會輕易放過她,卻沒想過他會如此迅速地迫近,連一點喘息療傷的時間都不給她。 她終于掙扎著坐了起來,望著那張在黑暗中若隱若現的側臉,低聲道。 “她不是婢女。她是我的......” 她是她的親人,她是她的朋友,她是她生命中最不起眼、卻最重要的人。 但是她不在了。 她永遠留在了斗辰嶺那個荒草亂石的山坡上,只有她與月光記得她最后的模樣。 眼底又有酸澀涌上,她吸了吸鼻子將它壓下,聲音有種故作輕快的怪異。 “當時情況緊急,我亦沒有自保的把握,陛下托付給我的東西我不敢帶在身上,便留在了安全的地方。我埋她的時候做了標記,陛下仁厚,找到東西的同時定不會不管她,我也算是能安心了......” “好一個安心?!彼穆曇羟八从械睦淇?,譏諷之意也毫不掩飾,“可惜孤擔不起你口中仁厚二字,更沒有心情去處理一個女婢的尸體?!?/br> 她沉默了片刻,隨即搖了搖頭。 “你不會的......” “你憑什么認為孤不會?”他的聲音突然逼近,回音在四壁間碰撞顯得如此急切,“你若死了,你的仇恨、你的牽掛都將寄托在這些縹緲虛無的人心之上。而你需得知曉,這世上最靠不住的東西就是人心?!?/br> 她苦笑,不知是掩飾還是自嘲。 “那又如何?陛下的心可比我這個人靠得住的多了。我以為自己可以做很多事,我以為命運是可以被扭轉的,我以為從我習武握起兵器的那天起,就再不會受人欺辱、無力反抗,可結果呢?我連自己最親近的人都保護不了?!?/br> 黑暗中有滾水入器的潺潺響動,然后是陶罐被擱置的聲音。 “一個人是否強大,并不取決于其手中是否握有兵器?!?/br> 是這樣的嗎?或許是吧。但那又如何呢?生為孤女、飄搖一世,能夠改變命運的方法實在少之又少。如果可以,誰會想要一直用這刀尖舔血的方式在這世間存活下去呢? 她生氣了,胸腹之中長久以來壓抑的悲傷和憤怒在此刻傾瀉而出。 “陛下生來便立足群山之巔,萬里江山都在你腳下,你手中便只是串佛珠也無人可以傷你分毫??晌疑推椒?,平凡之中的疾苦冷暖,陛下怎么會懂?!” 她傷病未愈,動了氣后便覺胸口憋悶、眼前一陣陣發黑。 那人微涼的手指撫摸過她的臉頰,輕輕拭去她額角的虛汗,溫柔地看不出絲毫被觸怒的痕跡,反而帶著情人間的繾綣。 “所以你此刻方才明白,這世間一切本就是不對等的、不公平的?所以因為你的命平凡而卑賤,便可以輕易放棄嗎?你是如此,你那死去的婢女也是如此嗎?” “你......!” 她爭不過他、辯不過他,只能惡狠狠握緊拳頭、又要縮回那黑暗中她最后的一點棲身之地去。 “我便是不想活了,也不勞陛下費心?!?/br> 他依舊不惱,唇齒之間拋出擊潰她的最后一擊。 “肖卿死前,不想知道那紫衣刺客的去向么?” 她果然猛地停住,眼神中的暗淡麻木都褪了些,可隨即又想起什么,看他的眼神帶了幾分期待、幾分怯懦。 他怎會不明白她心中所想,只故意不去看那眼神。 一盞白色瓷碗擺在了她面前,碗中湯藥尚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溫熱。 “想知道的話,就把它喝了?!?/br> 她抓起那藥碗,眼都不眨地將其中湯水吞了下去,連它是苦是澀都沒多留意,隨后定定看著他,等待他兌現自己的承諾。 而他盯著那只瓷碗,半垂的眼簾之下是經過千萬番掩飾的可怕情緒。 即便已經到了此刻,他還是無法容忍她因為那人的事露出如此急迫的神態。 “他向西南去了,暗衛一路跟著他,最后一次覓得蹤跡,已是在赤州邊界處了?!?/br> 女子搖搖晃晃站起來,一只手扶著石榻的邊緣,一只手死死攥住他放在膝頭的手。 “臣也算是陛下的近衛,先前更是同他交過手。臣愿意前往助力,必要關頭......” 他冷哼一聲。 “怎么,你想說必要關頭時,你可以豁出性命來?” 她不說話,只執拗地抬頭望著他。 那是一雙感情充沛、熱烈燃燒的眼睛,即便受過傷痛、遭受背叛、被人踐踏,也依舊沒有變得徹底麻木死寂。 而他從未有過那樣的眼神。 人大抵都是如此。越是沒有什么,就越是喜歡什么。 他終究還是不忍繼續看她,起身離開石榻。 “肖南回,你的性命或許根本無足輕重,因為連你自己都不在意它。你以為你的復仇十分偉大,但在死亡面前這些根本毫無意義?!?/br> 死亡。 多么平凡而又沉重的兩個字。她從前在戰場上的時候,總與它擦身而過,卻直到如今才明白它的真正含義。 “那什么才有意義?” 機括運行的沉重聲響混著石頭相互摩擦的吱嘎聲,從黑暗深處傳來。 “活著,活著才有意義?;钪拍芨惺?、才能體會、才能抉擇?!?/br> 有流動的風迎面吹來,她感覺到自己的發絲在微微拂動。 “我義父他......” “青懷候肖準已叛逃,那紫衣劍客劫走了白允,肖家已與白氏同流?!彼穆曇粼俅位謴土似降?,再多一絲情緒也難以尋覓,“他身為一營領將叛逃,便是天成的敵人。這一點,你應當清楚?!?/br> 她清楚,所以她才會痛苦。 “但這其中一定還有什么隱情......” 他沒有轉身,背影卻透出一股無法掩飾的寒意。 他應當同她講:若是再多提那人半個字,他便教人去殺了他。 可話到了嘴邊,最終還是變成另外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