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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甲 第174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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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郝白的心一點點沉下去,他咬了咬牙,將一直纏在腳上的馬鐙解開,踉踉蹌蹌滾下馬來,在昏暗的光線中摸索著。

    他不敢走遠,數著步子四下查看,邁出十步遠便要回頭去牽吉祥,總之是十足的小心。

    在這荒涼山野間,能給他安全感的竟然只有一匹馬。

    就這樣如是往復七八回之后,他終于看到了地上那一團模糊的影子。

    他腳步一頓、隨即又加快,臨到跟前又頓住。

    她就趴在泥水中一動不動,后心的衣裳早已碎成幾片,其下隱隱透出些血污來。周遭聚集的雨水積滿了她所在的洼地,她的臉就栽在泥水中,只露出一半口鼻。

    郝白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眼的時候神色鎮定了許多,他走上前、小心將人翻過來,拿出手帕清理了一下糊在她臉上的泥巴,探了探對方的鼻息。

    氣息全無。

    “肖南回!”

    他一邊哆嗦、一邊去拍她的臉。

    地上的人毫無反應,就像睡著了一般。

    他飛快取出銀針,連落三根。三根不行,又落五根。五根銀針依次落下,一次比一次力道兇狠。

    “肖南回你個烏龜王八蛋!白白浪費老子兩根伏骨針!還害得老子在那鳥不生蛋的鬼地方坐牢做了三個月!你要是死了,我就把你的皮扒開取針!你聽到了沒有?!我要扒了你的皮......”

    地上的人終于微弱地哼了一聲,隨即有了微弱的鼻息。

    郝白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只覺得全身的力氣都被耗空了一般。

    “祖師爺爺明鑒......我只說要醫將死之人,可沒說過要醫已經死了的?!?/br>
    他收了銀針、平復了一會,轉頭去探查傷勢。

    她身上挨了兩下,里衣上有兩道邊緣鋒利的口子,不知是刀傷還是劍傷。從那衣裳布料的破損來看,這兩下子足以致命了,只要挨上一道即便不是肚破腸流、也得筋碎骨斷。

    可她身上的傷卻并沒有那樣重,雖說也見了血,但絕非不可醫治。

    唯一有些麻煩的,是她后頸與腰背上的淤青。

    她應當是被人用一股極大的力量扔了出去,在失去身體控制的情況下,毫無緩沖地撞在了山石之上。

    若只是瘀血那或許還好說,但若是傷到脊骨、或是摔壞了腦袋......

    “真是倒了八輩子血霉,總要救你小命。祖師爺爺在上,保佑我這是最后一次?!彼酒鹕韥?,似乎為了說服自己一般,又叨叨了幾遍,“最后一次。對,最后一次......”

    將她身上破碎的衣服用做布條,又撿了些樹枝將她的頭和四肢勉強固定住,以防一會顛簸加重傷勢。

    做完這些,他便要將人送到馬背上。吉祥早已搖著尾巴等在一旁,見狀乖巧地跪臥下來。然而即便如此,他那常年缺乏鍛煉的手腳還是用力到抽筋。

    他從前行醫的時候也遇到過老天爺要收人、他無能為力的情形,但像處理后事、搬動尸體這種事情,他向來沒摻和過。如今這一上手才知道,什么叫“死沉”。

    這人一旦失去意識,便同死人一樣沉重。任她先前如何活蹦亂跳、身輕如燕,如今便同一塊碑沒什么兩樣。

    一番大汗淋漓地折騰,他總算能夠重新上路。

    離開這條山間小道,便又回到深一腳淺一腳的山林之中。只是先前只有一人重量時就已很是艱難,如今又加一人實在是難上加難。

    馬背上的搖晃令人有些昏昏沉沉,不知過了多久,郝白感覺到一直顛簸的馬背突然停了下來。

    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再抬頭望向前方的時候,整個人一愣。

    許是周遭雨落穿林打葉的聲音太過嘈雜,又許是他低著頭勉力維系身體的平衡、一時沒有察覺周遭情形,他覺得自己只是一個恍惚,那馬車便在那里了。

    那馬車外觀看上去平平無奇,無一處惹眼、無一處引人深究。馬車前坐著的蓑衣人更是平凡地讓人一看即忘。

    可越是如此,越是令人覺得眼下的情形有種詭異感。

    這樣的一輛馬車,是如何出現在這里的?是原本就在這里,還是追蹤他的行跡而來?是偶遇一場,還是......

    郝白的額角因為緊張而抽搐,咬緊牙關、不敢發出一點聲響。

    終于,那蓑衣車夫動了。

    他摘下了蓑帽,露出一張平凡卻有些熟悉的臉。

    郝白額角的抽搐停住了,隨即變為嘴角的抖動。

    “丁......丁......”

    還沒等他“丁”出個所以然來,對方身后的車廂廂門緩緩拉開。

    “好久不見,瞿先生?!?/br>
    他一聽這稱呼,便知眼前的人并非他初見時的“鐘離公子”,而是拿出了另一張面孔。

    帝王漆黑的眉眼像是經書上描摹的佛陀一般,可眼神卻宛若一把鋒利的刀,直直穿透雨幕,打在郝白的面門上,令他打了個哆嗦。

    這世間怎么會有長成那般眉眼的人,卻生出這般神情的?

    “草、草民瞿墨,參見陛下?!?/br>
    黑暗中無人回應,細碎的光透過樹葉照亮了地上被擊打得坑坑洼洼的泥水,隨即是一聲遙遠的悶雷聲在天邊炸開。

    一股冷意順著郝白的背脊爬上他的腦袋。哪怕方才面對兇吉未卜的情形,他都沒有如此膽怯過。

    “未翔,將人帶過來?!?/br>
    丁未翔從馬車上一躍而下,幾步便走到了他面前,動作飛快地將馬背上的女子轉移到了馬車上。

    女子被送入車廂的一瞬間,一直神情冷淡的男子目光如鉤子一般掛在她身上。

    他看到一日前、那個溫存愜意的早晨他親手為她扣緊的盤扣,如今已連顆斷裂。那件深色緇衣破碎如敗絮,上面點點深色不知是泥水還是血污。

    他想他應當當場沖過去,去探究那些破碎衣料之下的噩夢究竟有多可怕。又或者他應當想盡辦法將她喚醒,質問她為何要將自己搞成這副模樣。

    但他猶豫了。

    一種奇怪的情緒襲擾著他,而從前,他不曾有過這樣的煩惱。

    他知道,那種情緒叫做畏懼。他畏懼那些答案,畏懼直面她的苦難。

    也就一瞬間,他便收回了目光。

    那車廂內似乎還有旁人,有些聽不真切的低語聲傳來,帝王的神色變得更加難以捉摸。

    不知過了多久,低語聲停止,那人平靜的聲音才再次傳來。

    “你為何會在此處?她又為何會傷成這樣?”

    被問話的人七分委屈、三分哽咽。

    蒼天明鑒,他只是個過路人。不,準確來說,是多管閑事的過路人。

    郝白強自鎮定,他自問無愧,也想為身后家族爭些顏面。

    “草民隨族人入赤州,本打算今日入闕城,所以抄了近道。途徑斗辰嶺時遇到了肖姑娘的坐騎,待找到人的時候已是現下情形,草民僅僅只是施針相救,其余的確是不知?!?/br>
    對方沒有立刻接話,只淡淡打量著他。

    白衣郎中一身狼狽,臉上的白粉被雨水沖洗的七七八八、露出原本棕黑的膚色,倒顯得忠厚誠實了不少。

    終于,馬車上的人收回了目光。

    “人,孤帶回去了。念在你對她的救命情分上,恕你不敬之罪?!?/br>
    郝白頓感心頭一松,然而緊接著對方又言。

    “瞿先生,今日你隨族人經斗辰嶺趕路,因大雨迷了路,尋路的時候撞見肖參乘失足跌落山崖,便將她救下山去。肖大人傷到脊骨,接骨后不得挪動,所以你暫時將她安置在忘塵樓修養,三月之內不見外人。孤的話你明白了嗎?”

    那人說話間,一名與肖南回身段相似的女子從馬車中走出,身上穿的正是那深色緇衣,連發髻都梳的一模一樣。

    她沖著目瞪口呆的郝白略一福身,開口時就連聲音也同肖南回無二分別:“我傷了脊骨,有勞先生扶我上馬?!?/br>
    他半張著嘴呆愣了一會、不由自主地照做了,待反應過來時,整片山林之中只剩下兩人一馬。

    而那馬車早已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雨霧之中,就如同它來時一般莫測。

    第145章 墜入

    在那些活得足夠久的老一輩口中,都有說起過這樣的情形:人將死之際,靈魂在離開軀殼前,會短暫地回溯自己的一生。

    肖南回從來是不信的。

    小時候不信,長大后依舊不信。

    她覺得人的一生很漫長,怎么可能在短短一瞬間就走完了呢?

    她以為那些曾走過的路、跨過的河流、經過的野樹叢,都像一條線一樣排列在那里,需得用上相同的時間才能重新來過。

    但她卻沒想過,那些情景會像杜鵑攤的春餅一樣,一層層摞在一起。

    而穿透這些餅層,只需要一個洞而已。

    一個通往過去的、深不見底的洞。

    她感覺自己好似在黑暗中不斷墜入,像是掉入了一口深不見底的枯井、一座九十九層高的古塔、一片沒有陸地的天空。

    漸漸地,周圍的景象清晰了起來。

    她看到三四歲的自己穿過黃沙漫天的戈壁灘,背后是漸漸消失的宿巖古城輪廓,頭頂是盤子大的烈日驕陽,腳下是熾熱龜裂的大地。

    她走了好遠的路,身上帶的薯干已經吃完,水囊也早就空了。炫目的太陽在她頭頂晃啊晃,她看到成群的禿鷹在自己身邊盤旋,然后有馬蹄聲傳來,天邊的盡頭出現了一個騎在馬上的將軍。

    將軍的半張臉都被盔甲擋住了,但卻露出一雙年輕而溫柔的眼睛。她緊緊拉著他的手不肯松開,直到他將她從地上抱了起來,放在了高高的馬背上。

    后來,她看到六歲的自己怯生生地跟在肖準的身后走進侯府,陳偲立在高大的府門前對她笑著點點頭,而杜鵑還梳著姑娘家的雙環發髻,她側開身來,露出身后那滿滿一桌、熱騰騰的飯菜。

    她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著,抬頭看到杜鵑伸出手來,以為對方要訓斥自己,連忙又塞了一大口。杜鵑卻只是擦了擦她的嘴角,往她的手中塞了一柄瓷勺。

    再后來,她看到肖準領著一個圓臉蠶豆眉毛的“野小子”來到她的屋子,那野小子一開口她才發現對方是個姑娘。肖準前腳一走,那年畫娃娃一般的小姑娘突然就變了臉,搶走了她的果盤和吃食。隔天,她用一顆葡萄當做誘餌,將她扣在簸箕下逮了個正著,兩人在地上拳打腳踢滾做一團。

    視線一轉,她又長高了些,而那粗眉毛的小姑娘還是那么高。兩人化作男裝來到一處燈暖酒香的樓里,一手攬美人一手勾俊男好不快活。她從后窗看到后院里幾個龜奴正在毆打一名小廝,便跳下去揍了那些人一頓。那小廝抬起頭來露出一雙賊溜溜的小眼睛,懷里還緊緊攥著他第一個月的月銀。

    她看到自己第一次上戰場,平弦砍掉了山匪的半個腦袋。血濺在她臉上,糊得她眼睛都睜不開,手里的槍桿滑膩不堪,險些將握不住,只得在馬屁股上胡亂擦手,而她那匹花斑雜毛的坐騎誤以為她“下令遁走”,撒起蹄子就跑,直到跑出戰場外十里地才停下腳步。

    她看到自己從一個慌亂不已、總是需要旁人回護的新兵,變成一名沉穩果斷的天成戰士。

    她看到自己從孤身一人,到擁有了伙伴與家人。

    她眼中看著過去的自己,而過去的自己眼中一直看著肖準。

    她一直在成長,而他十年如一日,依舊是初見時的風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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