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170節
最后一滴血污沖刷無痕,燕紫手腕微震,將水珠抖落劍身。 收劍入鞘的前一刻,他的手突然頓住。 燕紫低下頭細細看去,眼底浮現出難得一見的訝異。 原本平整剛直的劍身出現了一絲不流暢,赤色的鄂處竟然生出裂紋。 ****** ****** ****** 一道山嶺相隔的斗辰山麓戰場,空氣中彌漫著死亡的氣息。 一支火箭劃過夜空,落下時頃刻間爆出一片火光,將整片戰場照亮如白晝。 為了增強視野,黑羽營帶來了沾滿火油的箭簇。這些箭簇成環狀射出,將整片山麓圈在其中,經由方才那支燃燒箭點燃,猶如天火降臨人間,照亮一片地獄之景。 四周尸甲遍野、箭簇橫立,盡管四周一片潮濕泥濘,但吞噬著火油而生的火焰還是高漲著,噼啪燃燒的聲響中夾雜著將死未死之人的□□聲。死一般的靜止中偶有一兩處蠕動,黑色的箭便好似長了眼睛一般撲殺而至,轉瞬間勾走掙扎之人的靈魂。 雁翅庚字營領將顏廣此刻就站在火光之外百步遠的地方。 今天開始圍獵之前,他料想過會有一場惡戰,但從未想過事情會發展成當下這副模樣。 他作為據守方位的數營之一趕來支援時,發現戰局已定、并無他用武之地。 白氏親兵無人歸降算不得意料之外,但黑羽與肅北兩營對峙的局面卻是他始料未及的。 白氏已經伏誅,肅北重騎卻并無鳴金收兵之意。 這等局面只有一種可能,便是兩方領將并未下令收兵。 有什么看不見的力量在彼此角力,而方才經歷過動蕩的戰場此刻猶如一盞搖搖晃晃、勉力維系平衡的秤,一點風吹草動便會將平靜打破,一切都將頃刻間土崩瓦解。 天明之前,氣溫回升,雨落山間,化作霧氣。也就半刻鐘的功夫,晨霧便在整個斗辰山麓彌漫開來,將局面渲染得更加撲朔迷離。 火焰在霧氣中安靜地燃燒著,像是忘川彼岸旁的鬼火一般。 顏廣握著韁繩的手心沁出汗來。他從未見識過這般詭異的戰景,寂靜無聲卻煞氣沖天。 終于,有人率先打破了這死一般的寂靜。 一聲琴音自黑羽蟄伏的密林中傳出,悠悠然擴散開來,在霧氣中激蕩開來。 細碎的腳步聲從各個方位傳來,弓弦擰緊的聲音卻整齊劃一。 直至這一刻,顏廣內心的那股不祥的預感才化作現實。 他雖不是黑羽營的人、并不了解其陣型細節,但商音陣形制特殊、便是只見識過一次也很難忘記。 商,秋聲也。肅殺之氣,催敗零落,百草折伏。 這是決定徹底剿殺敵時才會用的陣法,陣中只要有一名敵人尚存,陣法便不會散開直至最后一人死于箭下。 只是如今,黑羽箭對準的已無白氏叛軍,有的只是肅北騎兵。 黑羽陣營中一人一騎緩步而出,手中高舉令旗步入兩軍對陣的陣中。 “陛下有令,鳴金收兵!” 迷霧深處的肅北鐵騎依舊毫無反應。 火油漸漸燃燒殆盡,大雨之中,兩方軍隊在青煙彌漫的戰場前沉默地對峙。 “青懷候聽令,速速......” 那傳令旗的騎手聲音戛然而止,隨后整個人攔腰化作兩截、緩緩墜落馬背,尸體落地發出沉悶的回響。 一切都發生在轉瞬之間,顏廣瞪大了眼睛,只覺得一切都在向著不可控制的方向發展。 是箭嗎? 不,并沒有箭鳴,也沒有箭矢。 好像有一把看不見的刀切開了那濃的化不開的霧氣,徑直將那士兵從馬上腰斬。 搖搖欲墜的天平終于不可逆轉地向著一側傾斜而去,黑羽陣營中琴聲驟變,急轉而下。 與此同時,肅北陣中亦是震動。 就在這令人錯愕、來不及反應的瞬間,一陣忽來的南風將霧氣吹開片刻,肅北牙旗高聳的懸崖之上,只見一道褐色暗影從密林之中飛出,宛若一只夜狩的鸮鳥,直奔牙旗之下的主將。 鐵騎察覺殺意,迅速調轉陣型,將肖準圍在當中。 “諸將士聽令,誓死守衛將軍!” 武學造詣深不可測的大祭司痛下殺手,而已經殺紅了眼的肅北軍則為保衛主帥奮力抗爭,山麓懸崖上下頃刻之間亂作一團。 “青懷候已反!斬肅北軍旗,控制局面!” 顏廣驚愕回頭,只見許束不知何時也已帶著人馬從另一道匯集而來。 他想起先前肖府出事時許家人的態度,心中已知一二,對這等落井下石的事生出幾分不忿。 “陛下有令,即便事出有異,也不得對肅北軍緊逼?!?/br> 許束看一眼顏廣,緩緩抽出腰間佩劍。 “顏將軍若是怕了自可留在原處,我親自前去斬旗?!?/br> “你敢!” 女子怒氣沖沖的聲音在后方響起,許束身形一頓,只聽得風聲從耳后襲來,連忙下腰閃避,匕首的利刃便貼著他的面前劃過。 肖南回一擊未成曲腿狠狠踢在對方座下鞍側,吉祥借力馱著她靈巧地轉了個圈,擋在許束面前。 “你哪只眼睛瞧見我義父造反?!再胡說仔細我割了你的舌頭!” 許束冷哼一聲,抬手指向一里開外混亂不堪的戰場。 “肖南回,你睜大眼睛看清楚了。他方才寧可按兵不動也不愿交出軍旗,此乃違逆軍令,論罪當斬!” 肖南回自然不肯退讓,一字一句仿佛從牙縫中擠出。 “明明是宗顥要殺他,他若不反抗,難道坐以待斃嗎?!” 兩人僵持不下,隨即一陣異響憑空而來,細密尖銳的呼嘯聲從密林中沖出,數十個身影縱線飛馳,直奔向山崖上牙旗主將的方位。 數十飛線殺手直奔宗顥而去,飛舞的銀線穿梭交互,將其困在其中。 肖南回被眼前發生的這一幕驚呆了,而許束卻似乎毫不意外,嘴角勾起嘲諷的笑。 “顏將軍可看清楚了?青懷候若是與白氏沒有勾結,那些殺手怎會在他性命攸關之時出手相救?” 顏廣沉默。他余光瞥向一旁馬上的女子,有一瞬間的猶豫和不忍。 她因為沒穿盔甲而顯得分外單薄,雙眼怔怔望著不遠處那立在風雨之中的肅北大旗,像是已經預料到了什么一般,突然夾緊馬肚、猛地沖入陣中。 “肖參乘,不要過去......” 顏廣的呼喊在她身后傳來,轉瞬間便被她落在身后。 琴音破空而來,三音合奏,橫掃千軍。 商音陣動,殺意難抑,萬千箭矢呼嘯騰空、飛向懸崖之上的肅北大軍。 “義父!” 她近乎聲嘶力竭地喊著,但她的聲音在四周巨大的噪音中頃刻間便被吞沒了。 她反手持匕首、奮力揮開周圍流矢,每一步靠近都走得如此艱難。 匕首刃短,終究是招架不住,幾個疏漏之下,便有箭落在她后肩,瞬間震得她腑間翻涌、喉間腥甜。 可奇怪的是,她并沒有感覺到箭矢穿透身體的銳痛。 她顧不得細究,勉力驅使吉祥避入山道,緊貼山坡滾落的碎石泥沙向大旗所在方位逼近。 五百步、三百步、一百步。 她終于看見了那糾纏在飛線之中的身影。 心脈因接二連三的奔襲搏擊而劇烈跳動著,她感覺自己的視野在隨著周遭的一切震顫著。 一陣轟隆聲從腳下大地深處傳出,那塊幾經踐踏的懸壁再也支撐不住,從山麓根結處斷裂開來,數百騎兵連同將旗一起墜入山崖之下,肖準的身形于陣中露出,已經須發散盡、血染全身的褐衣老者暴起而上,左右手抽出散落兩旁的槍戟、接連摜出。 不! 她的聲音卡在喉嚨深處,還未脫口而出,下一瞬,便見那僅存的五六名飛線殺手身形一晃,一人擋在肖準身側、轉瞬便被貫穿,其余數人飛快將肖準裹挾其中,在腳下最后一塊巖石塌落前一刻,縱線而起、逃入崖壁之上的密林之中。 山體劇烈震動之下,吉祥幾乎站立不穩,肖南回只得提起韁繩勒馬后退幾步。 待一切終于稍稍平息,塵煙滾滾之中,既不見宗顥身影,亦不見肖準去向。 飛馳的黑羽箭因視線受阻、有了一瞬間的休止,她趁著這喘息的功夫,連忙輕喝一聲,吉祥心領神會,躍入南坡草木深處。 坍塌的山體化作泥石沙流,幾乎將樹木連根拔起推倒。肖南回在一片狼藉中艱難地向高處躲避而去,終于在一株三人合抱的大樹前找到了一處相對平坦的平臺。 不遠處的山路近乎坍塌,她望了望另一側雜草叢生、不見落腳之處的陡峭山石,果斷翻身下馬。 吉祥的屁股上挨了一箭、傷口因為接連奔襲而變得皮開rou綻,肖南回看得心都揪了起來,猶豫了片刻之后,她拍了拍吉祥的腦袋。 “去?!?/br> 以往她也經常如此,這花斑雜毛的畜生總是歡快走遠,自顧自去尋蘑菇吃去了。 然而這一回,吉祥卻沒有動。 “義父不見了,我得去把他找回來?!?/br> 它依舊固執地站在原地,任肖南回如何推它、拍它都一動不動??伤蛔?,它便用嘴去扯她的衣服。 肖南回頓了頓,勉強笑著。 “你這成了精的畜生,我又不是不要你了,演什么生死離別的大戲給我看呢?” 吉祥重重哼出一口氣,像是在控訴她的用詞不當,四只蹄子仍立在原處。 這馬隨主人脾性當真不假,倔得像頭驢一樣,哪有一點戰馬的樣子? 時間不多了,她想了想,將先前一直掛在馬鞍側面的麻布口袋解下來、敞開口,放在一旁的樹根處,又將韁繩挽了個結套在一旁的樹干枝杈上。 “你留在原處等我,這些吃完了,我就回來了?!?/br> 吉祥低下頭嗅了嗅那袋子里姚易“進貢“的蕈子干,卻沒有吃、又抬起頭看肖南回。 這一回,她不再看它,深吸一口氣、縱身躍入茂密的山林之中。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