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甲 第169節
他走入那幽深王室的最深處,在那金玉打造的王座上找到了他的主人。 中年男子的雙頰已經深深凹陷,額間隱有青色,烏色的嘴唇薄而向下耷拉著,已窺不見當年風華的萬分之一。 那是常年被病痛折磨的人才會有的面相。 可那樣一張病容上,卻嵌著一雙沉靜明亮的眼睛。 那是智慧非常、精于謀略的人才會有的雙眼。 他的主子,有著全天下最玲瓏百轉的心竅,和看透萬物本質的天賦。 然而再卓爾不群的靈魂,終究還是要為rou身所束縛。 油盡燈枯的帝王重重咳了幾聲,聲音空洞好似下一瞬便會消散在空中。 “怎么樣了?東西找到了嗎?” 他斂神,盡量控制自己痛楚的目光,單膝跪下請罪。 “屬下無能,沒能找到天綬?!鳖D了頓,他又低聲道,“除此之外,肖家還疏漏了一人?!?/br> “哦?是何人?” “朔親王次子肖準。他參與了圍獵,又陰錯陽差躲過暗衛刺殺,撞破了事情?!?/br> 夙印許久未說話,他握緊了手中的劍鞘。 “如今事發不過一日,他不熟悉山路,至少還要再耽擱半日。若要回城,必經離望古亭。屬下只需稍加埋伏,便能解決此事?!?/br> 老邁的帝王眼皮滾動,眼下的青黑色將他的眼神襯得陰鷙而深遠。 “朔親王次子,春獵最年輕的獵手,今年可是十之二三的年紀?” “正是。但聽聞已在軍中摸爬滾打了幾年,騎射雖不及其父,卻也有將門之風。若是假以時日,恐怕......” “好一個將門出身少年郎,假以時日,必成將才?!辟碛≥p笑,眉宇一瞬間的舒展使得他恢復了些許年輕時的神韻,“跟著他,莫要讓旁人接近他,也莫要取他性命。他若能活著回到闕城,便教他來見孤?!?/br> 他不解,不顧僭越之嫌、急聲勸道。 “主子,肖準留不得。斬草不除根,日后必是禍患?!?/br> 對方沒有立刻回他,只淡淡問道。 “朝中局勢你可知曉?” 身為帝王親衛,朝中他雖不當值,卻也知一二。 文臣老臣當道,武將年邁,沒有話語權,日后若是邊境起兵天成必有難以排解的憂患。 帝王長嘆,氣息微弱。 “幼狼失母,伴犬而飼,歲歲年年,安知自己是狼還是犬啊?!?/br> 他默然,這才明白主子的心思。 扶植肖準作為新力量對抗朝中局勢,勢必能攪亂這一潭死水。由肖準開始,天成武將勢必崛起,天成將以此作為制衡、平息朝中涌動多年的幾股力量。 “仇恨有時亦不是壞事,它能給予人無窮的力量。我將肖準留給未兒,日后若是有那么一天,狼歸山野,你可知要如何做?” 他望向那雙沉靜的眼,聲音堅定如磐石。 “屬下明白。只要屬下一日不死,主子擔心的事便不會發生?!?/br> 半月后,先帝駕崩。 他發過誓言、效忠一生的主子先他一步離開了這個世間。 他帶著那最后一道、無第三人知曉的命令離開了闕城,等待需要他兌現自己承諾的一天。 他以為,他就要帶著這個承諾進入墳墓。 可十數年過去了,這一天還是來了。 宗顥睜開眼,望向百丈之外懸崖前、那個跪坐在白鶴留尸身前的身影。 那天在下雨的斗辰嶺山道,他就該殺了他的。 無妨,就讓他用這雙當年劃下開端的手,了結如今的一切。 第142章 勞燕分飛(上) 南風吹拂,層云斂聚。 雨水由稀疏變得稠密,離天明還有半個時辰,四周卻依舊如永夜一般漆黑。 山道懸崖旁,紫衣劍客將劍抖直,靜置于雨滴之下,讓雨水沖刷劍身上的血污。 他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狼狽過了,身上的衣服破了,數了數總共有七處傷口。三處在股,兩處在臂,一處在腰,但都算不得致命一擊,只是劃破皮rou。 最兇險的一處在肋間,短刀從斜下插入,再有半寸便能穿透胸廓、直插心脈。 然而她還是差了半寸。 或許她再長得高一些,便能夠到那半寸、取了他的性命。 但是她已經沒有機會了。既沒有長高一些的機會,也沒有再擊一次的機會。 高手之間的過招便是如此殘酷,而他常常沉迷于這種殘酷,就連身上刀傷帶來的痛都令他著迷。 他對于周遭事物的感覺總是遲鈍的。而如今他卻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存在感,就連時間的流逝都變得如有實質一般。 小的時候,他便常常端坐在石坎上,一坐就是一整個日夜。 他的白日是安靜而乏味的,夜晚卻是熾熱而喧囂的。 他那癡迷于隕鐵礦石的祖父,總在夜晚為刀劍淬火,因為夜的純黑能令人眼辨析出燒紅銅鐵的色澤,在最適合的時機淬煉。 擊打劍身的聲音徹夜鳴響,他卻從不覺得單調乏味,他知道,那是一把利刃鑄成的聲音。成為這世間最鋒利剛強的物質,本就需要這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磨煉的。 那些銅鐵耐得住的寂寞,他也能夠泰然處之。 很多時候他的內心都空無一物。他生來如此,從前如此,以后也是如此。 這是屬于他的、獨一無二的天賦。 不到八歲的時候,他的手已經摸遍這世間最鋒利的刀尖劍鋒,他對極致的渴求也越來越難以滿足。 他同那些來取刀劍的江湖客們切磋,從洞悉套路到一招致命,往往用不了一炷香的時間。 贊賞與褒獎由多變少,漸漸地,他從那些驚愕的面孔中讀到了恐懼與厭惡。 他知道,他想要的東西他們已經給不起。他要去到更高更險的地方,才能窺得那關于極致的終極。 鑄劍的時候,銅鐵之中的雜質越少,退火過后的劍身越是精純。 這是他外祖教會他的道理。 握起刀劍的時候,心中雜念越少,刀劍便越快。 這是他自己悟出的真理。 他入院的那天,是她從安道院離開的那天。那時他并不知道她是誰。 他看到那個矮胖的身影氣急敗壞地被拖出院門,一步三回頭地罵著謝黎,末了狠狠啐了一口,便被塞進了馬車。 他想:那一定是個根骨奇差、學藝不精的廢物。 安道院果然名不虛傳,絕不收留弱者。 弱rou強食,勝者為王。 而他從來不會輸,所以他在這樣的世界從來是得心應手的。他很滿意自己的選擇。 入院當夜,院長謝黎在翰靈閣為新弟子賜名。 所謂賜名其實是翻牌,安道院自創院以來所有弟子的名字都來源于第一任院長殷氏所留。傳聞殷氏喜羽喙之流,集天下千萬尾羽于閣中,閣中弟子皆得名于此,非逐出師院不得除名、非天家欽點不得更名。 現任院長謝黎本名謝鸝,就任院長之后才改了名字。 賜名時,入院的弟子們會在擺放羽名的笽池中自行挑選密封好的竹笽,笽中存放的尾羽代表了他將獲得的名字。 而他的笽中是一根灰紫色的尾羽。 那是燕子的羽毛,他的名字便是“燕”。 他不喜歡這個字,燕是飛入尋常百姓家的家鳥,而他是望峰仍不能息心的鳶鴟。 無妨,就讓他在這不足三丈高的四方圍墻內暫落片刻,待他習得了那傳說中的刀法,他便會離開。 他以為,以他的資質,竇氏刀法早晚會是他的。 然而三四個春夏秋冬過去,謝黎依舊沒有提起傳授刀法之事。 “兵者無貴賤,武學無高低。何必執著于哪一把刀,亦或是哪一套刀法?!?/br> 這是他去問謝黎后得到的回答。 他認為那并不是一個答案,那只是一句敷衍罷了。 他后來聽人說,謝黎將刀法傳給了一名叫做青莊的弟子。他思索了很久,仍記不起來那人的面孔,只隱約記得那好像是個喜歡穿青衣的沉默男子,平凡得讓人一看即忘。 那得了刀法的人是誰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那個人不是他。 生鐵鑄成刀劍是煉魂的過程,這是他從小便目睹過無數次的真理。這世間不會有一模一樣的兵器,刀劍從被鍛造出來的那一日起就決定了它的鋒銳之氣是否足夠。 頂尖武者亦是生來便決定了他能否走上武學的巔峰。 他生來就注定要配這世間最鋒利的刀劍、最強大的武訣。 凡入安道院者,至死終身都是安道院中人。若無院長首肯,不得離開院門。 但他若想走,這世間沒人攔得住他。 臨走之前,他潛入翰靈閣的深處,為自己挑選了一把鋒銳無邊的長劍。 他會證明安道院的決定是錯誤的。 不入流的短刀不配與劍相爭。不入流的刀客不配與他相爭。 劍鋒豎直,寒光內斂,他甚至可以看到雨滴垂直落下時、被那鋒刃切成兩半的樣子。 這確實是一把好劍。